离开鄂东三十多年的我,电话那头常有故乡的源头活水汩汩流淌而来……
【散文】 电话答嘴儿
北方人说“拉家常”,鄂东的浠水人对应的词语叫“答嘴儿”。好久不见的熟人,路上“打瘆着”(不期而遇)碰到了,停下来答个嘴儿,扯东扯西,说得口水四溅、嘴上流油,不晓得几高兴。哪怕耽搁了半天做正经事的工夫,也在所不惜。是呀,人类如果少了正常的信息和感情交流,就好比离群索居的人,活着又有几大的味呢?
电话答嘴儿,在我儿时是极其“奢侈”的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方圆几里路上千人的乡村,唯有大队(村部)办公室才安了一部手摇式电话机。父亲是大队干部,我得以常进去玩耍。镶着金牙的大队书记,像要发动一台手扶拖拉机一样,摇了半天电话,才抓起话筒神气十足地“喂喂喂”开来……
后来,我才知道,乡镇一级的管理区才设有一个总机,有话务员负责转接,不是那种直拨电话。当然,那时的办公电话,想必按照单位时间计费很昂贵,大家只谈工作,哪里敢用公家的电话答嘴儿、扯闲篇?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城乡的邮局开始有安装电话的业务。当然,那时普通老百姓要安电话,如同早期购买电视机、自行车一样,要分个先后次序。乡村里优先给指标给各级干部,大队干部大小是个“土干部”,也占得先机。不过,父亲说,我们家没有什么生意做,每个月打不打还有25元的座机费,要那“费钱”的电话做么事呢?于是,3000元安一台电话的指标,顺手就无偿地转让给了本塆开杂货店的熟人家。商家可以做长途电话业务,日常打货、卖货的沟通也更方便了。
随之,乡村的电话机多了起来,于是加挂“长途电话”业务招牌的商店如雨后春笋。在我印象中,通话计费每分钟5元、3元、2元,逐步往下降。那时我暑假给心仪的女生冲动地打个长途电话,断断续续没扯几句话,就要了我5元钱。这事儿心痛了我好几天,因为那时在地市级报纸上发表一篇千字散文,领回来的稿费也才几块钱……
按说,接电话是免费的。不过,有需求就有市场,农村接电话过去也要收点费用。那时很多在外工作的孩子,可以就便用单位的办公电话,或者城市街头公用电话亭给父母挂个电话。提前预约,给家乡的小商店老板说一声,明天下午几点几分给家里来电话,麻烦带个信叫家人来商店接听。只要是外地打过来的电话,你说多长时间不管,每次交服务费一元。
回头再看中国的改革开放,这四十多年来生活的变化,真是过去做梦也不敢想,实实在在叫“天翻地覆的巨变”。随着大哥大、小灵通、手机一茬一茬地升级换代,谁想到如今连乡村留守的老人、上小学的孩子都有手机呢?
以前,熟人之间要常见面、常来往才会关系不疏,感情更亲近。如今,只要想得到,惦记着再远的亲朋好友不就在手机那一头吗?发一条微信,传一张照片,录一段语音,甚至干脆视频交流起来。有了这样便捷的移动通讯工具,我们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唐人诗意的想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当然,电话答嘴儿,主要还是关系密切的熟人之间。这些年来,我用手机和新闻界的朋友交流业务,和老家的朋友叙友情,和七十多岁的母亲通话,稍不注意就是半个小时,或个把小时了。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刚想掐电话,又一个念头冒出来,接着油扯盐扯,螺蛳蚌壳一大堆。有时还会影响到家人的休息,驮(挨)批评,甚至驮(挨)骂。事后想来,真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不知不觉渐入老境,才会如此恋旧,反反复复说着一些老话题,故乡、故人、故事。
当然,电话答嘴儿的对象,与我通话最勤的还是生活在故乡的老母亲,三五天一回正常。遇有点事儿要商量,天天晚饭后视频电话扯上一段,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电话一接通,好比天空中的风筝一收线,我马上就在老人身边了。这可以叫“电话还乡”“电话团聚”吧……
没办法,一南一北,遥隔千里万里,如果平常四季连电话都没一个,亲情也就只剩下思念了,甚至就黯淡了。就算你给足了钱、给够了物,可这年头谁稀罕仅仅是物质上的单项满足呢?人是一刻也离不开精神支撑的高级动物,尊重感、获得感都是更高级的心理体验。对留守的老人而言,日常的电话交流,传递的是更多的安全感,也是稳稳的幸福感。
对我而言,电话那头常常听到地道的鄂东方言,了解到乡村正在上演的无比生动的人和事,也是我做乡村调研、新闻采访最简单的办法。唯有如此,离开鄂东三十多年的我,电话那头常有故乡的源头活水汩汩流淌而来,笔下那些乡土文学才会更有烟火气,更有生命力……
(初稿写于地铁9号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