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齐白石的“多胞胎”——“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印章之谜
十多年前,周永健老师策划了一套历代篆刻经典技法解析丛书。这套书现在要重版,当然是大好事。专业书能够卖得火,并非容易之事。走市场路线,可以看出实力。
我撰写的是齐白石卷。这些年,因为陆续见到了一些新资料,所以决心花大力气修订一番。即便如此,仍觉得有不满意之处,因为既定的框架无法突破,只能在现有架构下充实、调整。再者,因为章节和字数限制等原因,有些方面未必能谈透。
针对齐白石这方“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就有一些想说的话。
此印面为5.7厘米见方,乃齐氏经典代表作。我量了一下出版书籍上的印章尺寸,乃是原大。原石材质为棕红色寿山石(图1)。据资料记载,齐白石当时经济条件并不宽裕,有时一块石头锯成几块用,有时刻了磨、磨了刻。此寿山石虽然石身较薄,只有1.1厘米高,却是非常用心的。为了使用和携带方便,此印还挖了用于穿绳的“钮孔”,可见此印在齐白石心目中是很满意的。刀法、篆法和章法堪称完美。齐白石刻印纯用大刀阔斧的单刀冲刻,追求痛快淋漓,反对做作修饰。从他这方慓悍凌厉、纵横挥洒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刀笔纵横的风姿。全印多用纵横排列的笔画,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正或斜,或疏或密,显示出一定的节奏韵律之美。印面被分割为不均等空间块面,留红自然天成,构造了无限的遐想空间。
然而,就是这样一方印章,除却印面本身的精彩之处外,还隐藏着一些有趣的秘密。
图2:齐白石“中国长沙湘潭人也”
几年前,偶尔在网上看到邓宝江同道在博客发文,指出“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印章有两方,分别出现在不同的出版物,都是常见的齐白石印谱、印集之类。当时觉得邓宝江同道观察仔细,但并未就此印做出进一步思考。书法作品出现“孪生”或“多胞胎”,多半是出于应酬,不断地复制,没有“创意”,可以不用动脑筋,这种情况比较多见。一般说来,印章同样有两方的情况很少,除非是有意作伪。这两方同文印最明显的差异是,一方“人”字有豁口(图2),另一方没有(图3)。相比之下,“人”字有豁口的曝光率更高。故宫举办“清平福来——齐白石艺术特展”所用展标(图4),用的就是这方“人”字有崩裂的印章。
为什么时隔多年,要旧事重提呢?一是网络上所能见到的资料越来越多,可以形成证据链;二是闲暇时进一步深入思考,突然觉得可以深挖一下。修订此书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但书本因为字数限制,无法说太多,所以决定另行撰文来阐述,向同道师友请教。
如前所述,两印最明显的差异,按照邓宝江同道所说:“发现‘人’字中右侧一竖内侧,石头有一崩裂的‘缺口’”。重庆出版社所收齐白石此印图例中“人”字没有豁口。后来查阅资料方知,很多人观此印“人”字右边一竖有个缺口,解读为“缺口”乃崩裂所致,罗随祖先生指出“崩裂说”乃误识,应为镌刻所导致。也就是说,白石老人刻此印章中“人”字时,原有想法发生了临时改变,右边一竖有向左转之意,后来改为直笔。至此明白“崩裂”之缘由。为了表述方便,仍称为“豁口”。
现在发现,这方印不一定是两方,而可能是好几方,属于“多胞胎”。
图5
图6
因为这方印名气很大,临摹的人也多,加上现在PS技术很方便,随便整几个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可以再列举两方于此。这两方显然存在变形之处,但“底本”都是“人”字有豁口之印。其中一方(图5)印面右下方的留红被破坏了,另外一方(图6)无疑是“再创作”了。
再回头来对比我所提供的(图2)和(图3)两印例,线质饱满,刀痕壮观,基本没有变形,属于原生态。除了“人”字豁口,其它地方也比较相近。第一反应是,这两方印太像了。没有豁口的,是不是也是PS之后的结果呢?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很多碑帖出版时,很多好事者不懂,拼命修掉石花斑驳之处,以为干净就是最好。殊不知,就像把青铜器上的铜锈用砂纸打干净了一样。经过细致对比发现,除了“人”字的豁口之外,其它地方还有一些细微差异,比如“中”字口部方锐程度,“长”字右下角残损,“沙”字三点水中细碎留红,还有(图3)中“潭”字三点水最左侧有一个白点。这说明不是PS,就是两方不同的印章。
这个“人”字豁口的存在,就是天意,无意中留下一个鉴定的密码。
再来看邓宝江同道当时提供的没有豁口的印蛻(图7),笔画很细,差异较大,应该是我所提供印例(图3)的“磨损版”,变形较大,笔画细弱,刀法也没有力度,差别甚大,基本没有相似度。用来对比,缺乏一些说服力。印章在使用过程中会不断磨损,残余印泥不断地留在页面上,需要定时清理。印章如果使用年份超长,还得补刀复刻,有时甚至会出现不小心甩在地上,将印角碰烂的情况,造成印面文字残损,不小心鉴定,会误以为是两方不同的印章。再者,印章使用久了,朱文变粗,白文变细,印谱出版也会出现朱文变粗、白文粗变细的情况,因为后继者不大可能总是可以拿到原始来钤盖,只能翻印,所以变形再所难免,要么就是机缘凑巧,可以找到原蜕,借助现代的高科技,可以出版一些高质量的印谱,若是印人本尊亲自钤盖,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关键是,刚才所对比的(图2)和(图3)这两方印,早已经出版,出现在不同的正规出版物中,只是很多人没有在意“豁口”的细节。线质饱满,刀法细节可以看得很清楚,真假自然无疑义。
再来看一则旧闻。2018年12月9日,在长沙展出由湖南艺文馆收藏的八十方齐白石自篆自用印章。收藏者介绍说,齐白石自述中曾多次提及他很多印有两套甚至更多。现场展出这方“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图8)材质为青田石,因为没有高清图片,也没有到现场,只能就所见照片发出一些推断。印章细节看不清,但可以发现,“人”字无损。边款记:“余之刊印凡数十载,略有小成,未敢忘吾之根本也,故记此以志耳。丙寅春,白石山翁”。“丙寅年”是1926年,白石老人时64岁,参照重庆市博物馆编著,巴蜀书社出版的《齐白石印汇》全书,白石老人在自叙一、自叙二中表述非常明确,即此印谱收录的是他1917年到1933年的全部作品,但此书中并没有收录丙寅年也就是1926年的“中国长沙湘潭人也”。既然是“自述”,就是齐白石曾经过眼并首肯过的。
现在的问题是,“人”字没有豁口的印章(图3),是不是就是长沙展览的这一方?不得而知。更大可能是第三方,且真伪不可确定。
无独有偶,在网上无意中搜到一则2018年8月15日的新闻。深圳市龙岗区某博物馆也收藏了齐白石自刻的“中国长沙湘潭人也”。没有看到图片,但有文字描述:“材质属于一般的页岩石,但质地比较细腻,打磨光润,8厘米见方,印身高3.9厘米。顶部雕刻山水,近处树木新绿,烟柳依依,几处草屋夹在山间,远处山峰连绵,呈现了一幅山居小景图。署‘白石’穷款’。”印面尺寸更大,材质不同。这已经是第n方了。
与此正方“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印章内容相同的还有一个竖条形印章(图9),印面纵6.1厘米,横3厘米,石身高11.8厘米,有意思的是“书而未刻”,可见齐白石对此内容非常钟情和中意。此墨稿的存在和出现,证明齐白石从来都是不书而刻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启功先生有回忆齐白石轶事的文字:“刻印熟练的人,常把印面用墨涂满,就用刀在黑面上刻字,如同用笔写字一般。这个说法,流行很广,我却没有亲眼见过。我在未见齐先生刻印前,我想象中必应是幼年听到的那类刻法,又见齐先生所刻的那种大刀阔斧的作风,更使我预料将会看到那种‘铁笔’在黑色石面上写字的奇迹。谁知看到了,结果却完全两样,他那种小心的态度,反而使我失望,遗憾没有看到那样铁笔写字的把戏。这是我青年时的幼稚想法,如今渐渐老了,才懂得:精心用意地做事,尚且未必都能成功,而卤莽灭裂地做事,则绝对没有能够成功的。这又岂单刻印一艺是如此呢?”但凡有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创作上既有固定的习惯,也会有即兴发挥,偶然性因素始终是存在的,也就是说,不书而刻可能会偶尔存在,但不会是经常性的。有意思的是,吴昌硕也留有一方“吴氏雍穆堂印”墨稿,可以让人窥见创作中的部分秘密。这些真是天意。天意从来高难问。
这方“中国长沙湘潭人也”,还存在一个未解之谜。开篇所提及形体较扁的寿山石原石,即“人”字有崩口的印章,藏在北京画院。北京画院藏有数百方齐白石用印,当然毫无疑问,问题是,《齐白石词典》中介绍这方“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印章时写道:“1957年,齐白石逝世于北京,遗嘱以此印随葬,长伴九泉”。真印陪葬了,如今这方棕红色寿山“中国长沙湘潭人也”从何而来?那方有边款的青田石又如何得到?那方深圳某地所藏页岩石印章该如何谈起?
还别说,有关这方“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印章的故事真多。
作者:薛元明,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