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我很热爱班主任工作,可我几乎无法坚持下去了……” ——和马老师的聊天记录

说明:马西洛老师是一位中年女教师,几年前我曾应邀去她学校讲课,所以认识了她。当时,校长这样给我介绍马老师:“这是一位很受学生欢迎的班主任,她非常有爱心!”据校长说,马老师在学校从来都是兢兢业业的,与世无争,她曾对德育副校长说,希望一直安排她当班主任。她善良,脾气好,加上从不在乎名利,所以在学校无论与领导还是和同事,关系都处得很好。可是,也许校长不知道,马老师虽然淡泊名利,但她很在乎学生,她的内心经常在“为了学生”和“为了学校”之间挣扎。最近我去她所在的城市讲课时再次见到了马老师。她请我喝咖啡时,向我倾诉了她的苦恼——

李:你工作快20年了吧?

马:是的,李老师。时间过得真快!感觉刚从大学毕业呢,可再过十多年我都该退休了。唉!

李:叹息什么呢?你应该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呀!学生爱戴,领导认可,家长满意,同事敬佩,难道你自己还不满意自己吗?

马:两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想到,我都工作快20年了,我获得了什么呢?从物质待遇来说,作为一名教师,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也不会致富;从荣誉来说,虽然不多,但我也不愿意再争取更多的荣誉了——如果能被动得到实事求是的荣誉,我倒很愿意,如果要我自己去搜罗证据、去争取荣誉,我感到羞愧。既然我很难再获得让人艳羡的名利,我为什么还要被这名利左右呢?

李:我知道你是从不在乎名利的,所以你的荣誉称号不多,但据我所知,你的每一届学生及其家长对你评价都很高,这可是一个老师最高的荣誉啊!

马:但李老师,说实话,我却越来越感到对不住学生们了!

李:啊?你说你“对不住学生们”?为什么?

马:因为我越来越无法做到“一切为了学生”,心里有愧。本来,我绝对同意“为了一切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一切为了学生”这三句话的,但作为我一个普通教师, 普通的班主任,现实告诉我,三个“为了”其实很难做到,不过是口号而已。

李:三个“为了”当然是口号,但这个口号应该成为我们努力的方向。在我看来,你应该是那种服从学校安排的老师,然后就尽心尽力地投入到工作中,是学校领导很放心也很信任的那一类老师。

马:这个我承认。的确,我其实自己内心认可坚持的做法并不多,绝大部分的工作只是听从安排并努力做好。但我现在越来越感到,如果我坚持遵守学校的规定,就会伤害我的学生。

李:为什么呢?

马:学校的教育教学活动,更多的是从学校整体的发展考虑,这样的考虑往往是短期的,比如学校迎接各种评比、争取各种荣誉、提升升学考试的重点率等等。虽然这样的活动也会考虑学生整体的利益,但一般来说不会顾忌到学生的个体利益。也就是说,学校的教育教学活动,往往是只见林不见木。

李:同意。有时候我们一些校长心里想的往往是“学校发展”“教育创新”“课程改革”“教学模式”“彰显特色”“争创品牌”……却忘记了具体的人。

马:但是作为一位个普通教师,尤其是班主任,往往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一个个具体的人和一件件具体的事情。如果一位普通老师想做到“为了学生的一切”,有时候必然会和学校的要求不一致。

李:能不能说点具体的例子?

马:太多了。比如我很重视班级阅读,因为我相信,真正的教育就是自我教育,而阅读就是一个人最廉价且最容易的学习和自我教育方式。朱永新老师也说过,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阅读的越多、质量越高,一个人的精神发育也就越健康。所以,每届带班,我都要有序推进班级集体阅读活动,阅读的书目主要是新教育阅读研究所推荐的读物,阅读的时间主要是每天中午午餐后的自习时间。

李:这样做是很好的!

马:但是,刚刚从六年级升到初一的学生,有的就是不喜欢阅读经典,或者说他读不懂经典,他们就喜欢读一些漫画、玄幻小说之类的。我知道每个学生的阅读基础、阅读趣味不一样,不能一刀切地要求必须阅读经典名著。在阅读的最初阶段,我允许同学们自由阅读,阅读任何自己喜欢的书籍。但我通过“阅读分享”引导同学们尽可能地多阅读经典名著。所以,在初一第一学期的开始,我告诉学生,我们可以在课间阅读漫画或者自己喜欢的小说、杂志。

李:很好!你这样引导学生的阅读应该受到领导的好评。因为现在似乎所有学校都在打造“书香校园”。

马:但是,有一次我班一位学生找我诉苦说,他们在下课后阅读漫画的时候,被德育处巡视的老师没收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景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一边安慰学生,一边思考如何给德育处的老师解释并要回学生的图书。虽然沟通也容易,学生的书籍也要回来了,但过了一周,我们班另一个学生在课间看杂志时被德育处另外一名老师没收了,当学生解释说班主任允许他们课间看杂志的时候,还被狠狠地批评了。

李:恕我直言,这位德育主任有些武断。

马:是呀,学生委屈,我也委屈。

李:这让你也很为难。

马:我只能又去找没收书的老师解释并要回图书。虽然这样很麻烦,但我还是告诉学生说,课间放心阅读你们喜欢的读物,如果被没收,及时告诉我,我帮你们要回来!

李:你确实是为了学生,但和德育主任的理念发生了冲突。

马:我希望我班学生的课间活动是丰富多彩的,可以阅读,可以聊天,可以下棋,可以扳手劲,等等。只是教室内杜绝追逐打闹,因为教室桌椅板凳多,人多,追逐打闹容易发生碰伤。

李:在现行体制下,特别是在不少学校主张“严格规范”学生行为的背景下,你这样的做法,恐怕连学生也难以相信。

马:是呀!记得我说这一条的时候,还有几个男生不相信,还和我反复确认了课间是否真的可以下棋、扳手腕。第二天,有学生就带了象棋在课间下,我就是围观者之一。

李:你真的和学生打成一片了。

马:一天中午午自习的铃声响了之后,我从办公室往教室走,我从三楼就看到一副校长和年级主任刚刚巡视到一楼的我的班。那年级主任进教室后很快就出来了,从神态看,多半我们班纪律不好被批评了。我走到教室门口才发现,有人把象棋丢在了教室门口。我问了情况才知道,几个喜欢下棋的同学废寝忘食,都上自习课了还在继续,年级主任发现后批评他们不能下棋,抓起象棋丢了就走。

李:这样处理也太简单化了吧?

马:我安慰学生说,年级主任的意思是,课间下棋可以,但不能在自习课或者正课上。但过了几天,这盘被重新捡起的象棋,最终还是回到我的办公桌上了。我估计,多半是学生在课堂上下棋被老师没收了。碰到年级主任才知道,是他在课间巡视的时候没收的。唉,我该如何给年级主任解释说,我们班课间,学生可以下棋呢?

李: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只能叹息!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管理,有时候只着眼于看上去“井井有条”,而完全无视孩子的需要。学校,就是这样渐渐失去了对孩子的吸引力!

马:还有关于学生的头发,尤其是男生的头发,一直困扰着我。

李:又怎么了?

马:在《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中的第二条“穿戴整洁、朴素大方,不烫发,不染发,不化妆,不佩戴首饰,男生不留长发,女生不穿高跟鞋。”中,明确规定“男生不留长发”。但是对于这个头发的长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觉得男生的头发只要“前不过眉后不过颈”,两侧不遮住耳朵就行。但我校的德育处规定,男生的头发更短——伸开五指插入头顶头发,握拳抓不住才算合格。

李: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马:上了初中的男生,越来越注意自己的形象,虽然故意留长的不多,但没有多少人愿意把头发剪得太短。在有些班级,如果男生的头发超过规定的长度,班主任会采取强制措施,有的更过分的就亲自操刀剪。但我对自己的底线是,绝不亲自下手给学生强制剪头发——首先,我对学生应该有最起码的尊重,其次,我也不会剪头发。

李:你是一个心肠柔软的老师,一直坚守着你的善良。但有些老师虽然本来也善良,可被学校的某些规定逼得心肠也越来越坚硬了,对学生越来越狠了。

马:可是,作为一个小小的班主任,我也不敢违反学校规定呀!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对学生有起码的尊重又能配合学校的要求呢?首先,我只能苦口婆心了。我对学生说,学校之所以要求男生头发短,是因为对你们有好处:头发一长,你得勤洗,你还得弄个好看的发型,这些都会分散在学习方面的注意力;头发短的话,不会遮挡你的视线,打理也更加方便。如果他还是不愿意,我就和家长沟通。我这样做,大部分男生会比较配合剪成短发的。

李:我很感动,为了在学生和学校之间找到“平衡点”,你真是煞费苦心了。

马:我想不通,《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明明说的是男生“不留长发”,但绝对没有说男生的头发必须剪得很短呀!

李:我们有些领导在落实中央指示精神时,往往“层层加码”“变本加厉”,却丝毫不顾及孩子的心。

马:初二上期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班有一个重度抑郁的女生。这不是我观察的结果,而是医院的诊断结果。看着家长给我发来的医院诊断结果和服用药物的照片,我不知道如何处理,只能马上联系心理老师,上报年级组和德育处。之后,我对这位女生多次观察和沟通,一旦发现问题,比如情绪失控、自残,就及时给家长、心理老师、年级组和德育处上报,并听从心理老师以及领导的建议。

李:你这样处理很好呀!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马:但是,有些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处理。一方面,医生的确给这位女生的诊断结论是重度抑郁,但没有说“住院治疗”或者说“停课休息”。另一方面,学校和家长多次沟通后,虽然签署了安全协议,其中安全协议中明确说明要“家长陪读”。但是,家长从来没有到校陪读过。从领导的意思来看,家长能不能到班陪读,主要看我这位班主任的执行力了。

李:又把责任全部压在你身上了。

马:我了解这个女生的家庭,家长忙于生意,对女儿的关心很少;他们也基本上不相信是心理疾病。所以放弃生意到学校来陪读,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多次根据安全协议要求家长到校来陪读,但家长都是避而不谈。家长不到班陪读,我只能上报领导,但我不强迫家长到校陪读。

李:学校要求家长到校陪读,无非也是怕孩子出事,而让学校担责。其实从教育的角度看,家长到校陪读,未必有效。

马:您说得太对了!经过我长期的了解,这个女生的抑郁症主要和家庭教育有关,如果家长到校陪读,我担心这个女生更加容易出问题。但是领导认为,这个女生在学校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建议我尽快让家长送到医院治疗。但是医生再次的诊断也没有要求住院治疗,家长和学生也不愿意住院治疗——家长和学生就希望继续正常上学,如果不舒服就请假在家休息或者再到医院治疗或者咨询。

李:你是为了学生的健康成长,学校是为了“管理方便”和“别出事”。所谓“一切为了学生”,学校是写在墙上的口号,而你却真是想“一切为了学生”。

马:然后,我却被卡在中间,真的不知道如何做。本来我对班主任工作一直充满兴趣和热情,可这些事多了,我在内心深处产生了动摇。

李:理解理解。类似的情况很多,这样的现象正挫伤着许多本来爱孩子的班主任们!我觉得,学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孩子,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我们的教育就应该针对每一个具体的孩子,少来些“一刀切”。

马:现在以班级授课制为主的学校教育,一个班级基本上是同样的教学内容同样的要求。但是几乎每个班级总有这样的一两个学生不能适应这种“一刀切”的教育教学模式。因为不能适应,所以也就称之为“差生”。

李:孔夫子早就说过要“因材施教”,如果真正“因材施教”就不会有“差生”。

马:大概十年前我带过的一个班中,有一个男生贪玩又不合群,上课老是迟到、上课后注意力难以集中,课后作业经常完成得不好,和同学关系也不是很融洽。所以他经常被老师批评,经常被班委批评,和他玩的学生也不多。我多次和他沟通之后逐渐对他有所了解:父母离异,跟着母亲生活,母亲是一个小会计,工作不稳定,为了工作东奔西跑,还得照顾儿子的学习和生活。记得一次他在小组日记中写道,“我相信我的妈妈一定会找一个好工作的!”由此可见,这母子二人的生活还是比较艰难的。

李:而且从这句话可看出,孩子是非常懂事的,至少对妈妈很孝敬。

马:是呀!作为班主任,对这样的孩子你越是了解就越难以批评,我尽可能想办法多帮助他。我让他当我的课代表,负责收发作业,上课前帮我拿教具,记录上课各小组的评分;有时候事情太多做不完,我就让他给自己找一个帮手。虽然他因为作业问题或者课堂违纪还是经常被老师批评,但班委对他的批评少了,和他一起玩的同学也多了几个,除了生病外,从来没有有意旷过课。

李:这孩子后来怎样呢?

马:初一结束,我们这个年级重新分班,他到了其他班级。他的新班主任是一位要求严格的老师,无法容忍他的不良行为,对他“赏罚分明”。但是这些不但没有效果,反倒让他“更坏”,经常请家长也无济于事。最后发展到经常不上课在校园里逛,还偷东西。

李:有时候,一位班主任就会改变一个孩子。如果孩子继续在你班上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马:问题是现在他不在我班上了。面对这些情况,我非常着急,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帮助这个孩子。虽然我和这位年轻班主任委婉地交流过,也和这个孩子私下交流过几次,但他还是那样。他的妈妈在我面前哭过几次,但我真的无能为力。初三开学不久,他妈妈就让他去读职高了。一次碰到他妈妈,她高兴地告诉我说,她的儿子在职高变化很大,不但不逃课,还喜欢学习,自信心也增强了。

李:找到了适合他学习基础的学校,自然就有信心了。如果继续拿考大学甚至考重点大学去要求他,他依然不会有自信心。

马:我想,如果这孩子跟我三年,成绩好起来的可能性比较小,但至少能平稳地度过初中三年吧。

李:我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学生,我的想法和你也是一样的,就是尽管我无法保证这样的孩子考上重点高中,甚至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但我一定要尽量让他在我班上有尊严地存在,受到尊重,并留下温馨的记忆。这是我们每一个教育者良知所在。

马:是的,虽然我经过努力也做不到绝对地“为了学生的一切”,但作为一名普通教师,我的最高价值在于尽我所能——我的教育教学真正从学生的角度思考,我的教育教学行为,要真正为了学生的发展。受全球敬仰的德蕾莎修女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们都不是伟大的人,但我们可以用伟大的爱来做生活中每件平凡的事。”作为一名普通人,德蕾莎修女的这句话就是我追求的理想。

李:马老师,你真的让我感动。面对强大的学校行政管理力量,你是无法硬抗的,但你已经尽可能用自己的肩膀为孩子尽可能撑起一片保护的天空,哪怕一点点,你班上的孩子们也会因你而比其他班的孩子多一些宽松,多获得一些自由的空间。

马:我也只能如此了,反正我又不想评职称,当先进了,不在乎学校领导怎么看我,我就在乎学生。

李:当然,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得靠制度的改革。我们的教育管理、教育评价, 应该真正体现“一切为了孩子”而不是“一切为了领导”,或“一切为了管理方便”。唯有这样,不但孩子们才不会受到伤害,而且许多像你这样的热爱教育、热爱孩子的老师也不会受到伤害。

马:李老师,我特别信任你,所以与你聊了这么多,虽然知道你也无奈,说了也无用,但向你倾吐,我心里好受多了。

李:我的确也很无奈,但我可以做一些呼吁。今天的聊天,我准备整理一下,发在镇西茶馆上,你同意吗?

马:当然同意,因为我相信,有我这些苦闷的班主任肯定不只我一个人。只是,请你在公开发表时,不要说出我的真名。

李:那是当然,我会给你取一个化名。

马:谢谢李老师!

2020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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