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杨继盛:古今第一雄文——请罢马市疏

兵部车驾清吏司署员外郎事主事,臣杨继盛谨奏:为乞赐圣断,罢开马市以全国威,以絶边患事。

臣以南京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考满到京,升臣今职。荷蒙皇上养育简用之恩,虽粉骨碎身何以克报。况臣官居兵曹,职专马政,睹此开马市之误,岂敢苟避祸患,随众隠黙不言?窃惟去年胡虏悖逆天道,大肆猖獗,犯我城阙,杀我人民,掳我妻子,焚我庐舍,惊我陵寝,其辱我中国极矣!臣在南都,[1]传闻此报,冠髪上指,肝肠寸裂,恨不能身生两翼飞至都下,以剿逆贼以报国仇。兹者恭遇皇上赫然震怒,选将练兵,克日兴师,声罪致讨,以报百万赤子之仇,以雪城下陵辱之耻,不惟天下臣民共相庆幸,我列祖在天之灵,亦相庆幸多矣。及臣至都下,见俺答求开马市之书,大放肆无状,窃意上触圣怒,其征讨之志已决,其问罪之师断不可已。及廷臣会议,题奉钦依,准暂开行,臣不觉仰天大呼,喟然长叹曰:“国事乃至此哉!国事乃至此哉!”夫以汉之武帝、唐之太宗,不过二霸主耳,犹能威震方外,气压突厥,以皇上之英武,国家之全盛,英雄豪杰,勇夫壮士之伏于草茅下位者,又不可胜数。其蠢兹胡虏反不能生擒酋长,剿絶苗裔,而乃为此不得已下策之事哉!臣请以开马市之十不可者为皇上陈之:

夫开马市者和议之别名也。虏素宾服,尚不可言及此。去年入寇,杀掳如此之惨,则神人所共愤,不共戴天之深仇矣!今不惟不能声罪复仇,而反与之为此和议之事,何以上解列祖之怒,下舒百姓之恨乎!此忘天下之大仇,一不可也。

信者,人君之大宝,虽匹夫匹妇尚不可少失信义,况于天子之尊哉。皇上北伐之命屡下,臣民所共知,四裔所共喻者也。方今各处兵马集矣,粮草器械备矣,天下日夜引领仰望王师之兴,真若大旱之望云雨也。乃翻然而有开马市之议,则平日之所以选将练兵者为何?备粮草、精器械者为何?不有以孤百姓仰望之心乎?此失天下之信义,二不可也。
   人君居中制外,统驭四裔,以其有国威之重,以屈服之也。今以堂堂天朝之尊,而下与犬羊为此交易之事,是天壤混淆,冠履同器,将不取笑于天下后世乎?此损国家之重威,三不可也。
   天下豪杰闻胡虏杀戮人民之惨,奸掳妇女之辱,其愤恨不平之气皆欲与逆贼决一死战,虽深山穷谷之隠逸,亦愿出以复天下之仇。今马市一开,则举相谓曰:“朝廷忘赤子之仇,厌兵甲之用矣。将焉用我哉!”将见在林下者不肯出,在册籍者将谋去矣。异日欲复召号,谁肯兴起?此隳豪杰效用之志,四不可也。

自去岁大变之后,天下颇讲武事,虽童子儒生亦知习兵,此机既动,兵将日强。今马市一开,则举相谓曰:“中国夷狄已和,天下已无事矣,将焉用武哉?有边镇之责者,日弛其封守之防,无兵戎之寄者益惰其偷安之气矣。废弛既久,一旦有急,何以整顿?此懈天下修武之心,五不可也。
宣、大[2]人民怀携贰之心久矣,一向虽有交寇之事,犹畏王法之严而不敢自肆也。今马市一开,则彼之交通者乃王法所不禁,将来勾引之祸可胜言乎?此开边方通贼之门,六不可也。
   天下人民惮于水旱征役之苦,人人有思乱之心,特畏国家之兵威而不敢变动也。今马市一开,则彼皆以为天下兵威已弱,蠢兹丑虏尚不能服,群起为盗,又焉能制?则将来腹心之变可胜言乎?此起百姓不靖之渐,七不可也。
   去岁,胡虏深入,虽未见一兵交战,然犹以为我军仓卒未备,其疑畏之心尚在也。今皇上声罪致讨,调兵半年,及至于今,止为马市之开,则彼得以窥我之虚实矣,目中又奚有乎我哉?此长贼胡虏轻中国之心,八不可也。
   犬羊之性诈变无常,谋深计巧反出我之上,我将欲以此羁縻乎彼,殊不知彼实以此愚弄乎我。或遣重臣载金帛至边等候开市,彼违约不来交易,未可知也;或因交易而即行猖獗,撞关而入未可知也;或今日交易而明日入寇,未可知也;或遣众入寇而驾言别部落入寇,未可知也;或以疲马而过索重价,或因市马而过讨重赏,或市马之后而别有分外不堪之求,又未可知也。是我不能以羁縻乎彼,彼反得以愚弄乎我矣。此堕贼寇狡诈之计,九不可也。

胡虏之产马有穷,中国之生财有限,大同之马市一开,宣府延绥等处定不可罢,以马与银数计之,每年市马约数十万匹,四五年间须得马数百万匹,每年约用银数百万两,四五年间,须费银数千万两,一旦胡虏之马已尽,中国之财告乏,将安处乎?永久之计将安在乎?此中国之财,胡虏之马两难相继,十不可也。
   彼倡为开马市之议,以欺诳皇上者,其谬说不过有五:
   有曰:外开马市,暂以为羁縻之术,内修武备,实以为战守之计耳,殊不知马市之开,乃所以羁縻乎我,非所以羁縻乎彼也。贼性无餍,请开马市之后,或别有所请,许之;再有所请,又许之。请之不已,渐至于甚不堪者。一不如意,彼即违约,则彼之入寇为有名,我之不应其所求为失信矣。孰谓犬羊无餍之欲,可以市马之小利羁縻之乎?如曰欲修武备以图战守,虽不用此羁縻之术亦可矣,此其说之谬一也。
  有曰:方今急缺马用,正欲买马,一开马市则我马渐多,彼马渐少,岂不两便?然市马非以之耕田驾车也,不过为征讨计耳。如交易果可以无事,则市马又将安用乎?不益重其寄养之扰乎?况虏以马为生,彼安肯以自乗之良马而市于我乎?不过瘦弱不堪之物,不服水草,将不日俱毙而已,此其说之谬二也。
   有曰:初许市马暂系乎犬羊之心,将来许贡,则可为永久之计。夫谓之进贡者,岂古之所谓咸宾来王者哉!不过我贿彼以重利,苟免目前之不来;彼贪我之重利,暂许目前之不入耳。况市马,我犹得以少偿其费,许贡则彼白手来取重利矣!是市马则获小利而无名,开贡则虽有名而费大;市马固不可,许贡亦岂可哉?此其说之谬三也。
  有曰:虏虽犬羊,最不失信,观其声言某时抢某处,再不愆期可验。彼既许其市后不来,则断保其再不入寇,殊不知贼之种类日繁,加之以掳掠人口日増,其日用之服食器用俱仰给于中国,市马之利焉足以尽供其所费?彼非尽皆义士,孰肯守小信而甘于冻馁以至于死乎?纵使少有羁縻,不过暂保一二年无事耳,不知二三年之后,将何如处哉?此其说之谬四也。

又有曰:佳兵不祥,不可轻用,与其劳师动众,征讨于千里之外而胜负难必;孰若暂开马市,休兵息民而急修内治之为上乎?噫!为此说者,是损国家之兵威,养虏寇于日盛,坏天下之大事必自此言始矣!若曰佳兵不祥,则舜之征苗,文之遏莒,汤之伐葛伯,髙宗之伐鬼方,岂尽皆不祥者哉?葢春生秋杀之迭行,上天生物之道也。恩赏兵刑之并用,王者御世之权也。譬如人身四肢俱皆痈疽,毒日内攻,乃犹专食膏粱而惮用药石,将不至于伤其元气乎?此其说之谬五也。
   夫此十不可五谬之说,明白易知,则马市之开不利于我中国明矣,而于虏贼则甚利焉。盖数十年来,寇贼以中国之百姓为佃户,秋后则入而收其租,虽已得计,犹有往来奔走之苦,日夜杀人之劳也。去年入寇,莫敢与敌,虚实既已觇矣。故今请开马市,则可以坐收中国之重利,况马多掳自中国者。春时草枯则市之,秋后马肥则入而再掳之,及至来春又再市之,以轮回之马获青蚨之利,是昔日彼犹为出门讨租之人,今日我则为上门纳租之戸。臣言及此,其愤恨可胜言哉!
   夫此事利于虏贼,而不利于中国,满朝臣工皆知其不可,然有人敢议而行之,无一人敢非而止者,何哉?彼议而行之者,其意以为征讨之事已难收拾,虏再入寇,皇上刚明,必追究夫谋国者之不忠,专征者之不勇,误事之祸何以能免?况前日交通已有成效,莫若委曲致开马市,犹可二三年苟延,日后时事未知如何,且暂免目前之祸,暂固目前之宠,虏纵背约,再为脱避之计未晩也。然不思皇上所以宠任之专,礼遇之厚,爵位之重,锡予之隆者,葢欲其主张国是,征讨逆贼也,岂徒欲开马市而已哉!其所以不敢非而止之者,其意以为事权既不在我,时势已至鹘突,有欲谢重担于人而无由者,吾何以冒祸担当使有所言?而马市罢开,弛其防守,而虏再深入,则必归咎于止开马市之人,加之以误国事之罪矣。孰若隠黙不言,大家因循之为上乎!然胡虏之寇与不寇不系于马市之开与不开。前此未尝有议开马市而止之者,去年胡虏何以深入?此时罢开马市,虏或入寇,亦与去年同耳!止开马市之人,夫岂误天下之事者哉?

臣以孤寒进士初入仕途,父母早丧,妻子无依,非不知隠黙足以自保,言事足以取祸也。窃惟皇上初时震怒奋武,其气若此之壮;命将征讨,其志若此之勇,则知今日马市之开乃议者之奸计,断非皇上之本心也。以皇上之英武而臣下庸软避事,不足以副之,心欲持行而手足痿痹,良可深恨。此事系国家盛衰之机,臣敢预忧后祸,忍心隠黙乎?伏乞皇上俯察愚臣之罪言,回思欲讨之初志,念犬羊之志欲难餍,非市马小利足以系属其心。
   祖宗之社稷无疆,非二三年苟安无事可以永保其绪。收回成命,罢开马市,锐意戎兵,决志征讨,务欲擒俺答于阙前,驱丑类于海外,使贼之畏乎我,亦犹我之防乎彼,则上而祖宗幸甚,下而臣民幸甚。谨奏。

[1] 南都:指南京。

[2] 宣、大:指今宣化、大同一带地区。


作者简介:杨继盛(1516~1555年),字仲芳,号椒山。保定府容城县(今属雄安新区)人。明朝中期著名谏臣。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登进士第,初任南京吏部主事,后官兵部员外郎。因上疏弹劾仇鸾开马市之议,被贬为狄道典史。其后被起用为诸城知县,迁南京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调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在狱中备经拷打,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遇害,年四十。后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著有《杨忠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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