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杨继盛崇拜及其在明清大众间的广泛传播
自明代隆庆初年以来,经过封建皇帝的封赠褒扬与众多文人士大夫的不断歌咏和书写,在明末清初,杨继盛即已成为一个被普遍崇拜的传奇式人物,甚至还被描写为某个神祇,具有很强的神异色彩。他的精神品格与文章才情,都广为社会膜拜;他曾经生活过的故居与为其而立的墓茔、堂庙则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化地标,始终在产生着巨大的文化和精神能量。
杨继盛的精神品格与文章才情在明清两朝的赞誉极高。如明末俞允谐假托李贽之名,辑明代方孝孺、杨继盛、于谦三人的诗文作品为《三异人集》二十二卷,其中对杨继盛之作颇激赏,如对第一篇《请罢马市疏》评赞说:“具十分识力,十分才调,二十分胆气。”对第二篇《请诛贼臣疏》又评赞说:“若论此疏,直是具二十分识,二十分胆,二十分才矣!”杨继盛诗文以气胜,清初著名诗评家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三引皇甫子循之评说:“杨忠愍辞尚宏丽,语罕怨诽,江河一泄,乃征其才。光焰万丈,悉由于气。”乾隆年间大儒钱大昕在《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二《题跋六》中收有《跋杨忠愍公狱中与郑端建手简》《跋杨忠愍公寿徐少湖先生序稿》两文,对前文称:“忠愍手书距今二百四十年,生气奕奕,纸上所谓日星河岳之光。”对后文又称:“古所称真铁汉者,唯公足以当之!”这样的赞语,均包含着深厚的崇拜之情。
明中后期,《鸣凤记》传奇的演出一直不衰,《群音类选》《乐府菁华》《醉怡情》等戏曲选集,均收录此剧散出,还有不少史籍丰富载录了当时演出的盛况与被深深感动的场景。如清初周亮工《书影》卷九记载,海盐戏曲演员张金凤因演严世蕃举动酷肖,而名噪一时;侯方域《马伶传》记载,明末某大盐商同时请来金陵梨园兴化、华林二部前后两番同演《鸣凤记》,摆擂台互比优劣。黃炳垕编《黄梨洲先生年谱》卷上记,崇祯十六年,黄宗羲为母祝五旬寿辰,“张乐,演鸣凤记;至椒山写本时,太夫人不觉失声而恸”。清中叶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三记,江都郝景春谒部改选时,“亲戚演《梨园祖道》,公命演《鸣凤记》,至忠愍弃市,乃浮一大白曰:‘好奇男子!’”
在广泛传播的过程中,杨继盛已不是一个固化的历史人物,也不简单是一个徒供伤悲的文学形象;而是一种忠贞节烈品格的象征,是正直无私、刚毅无畏的忠正贤良之臣的范型。在危难困苦之时,其能给人以力量;在芸芸众生之中,又发散出榜样的力量促人前行。明末爱国志士张国维(1595~1646)为浙江东阳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曾任明末江南十府巡抚,后任兵部尚书。清兵入关后,他宁死不降,以身殉国。在后人为他所纂集的《张忠敏公遗集》中,曾记载万历三十二(1604)年时,其母读《鸣凤记》后慨然叹息,立于身侧的张国维问:“我若为杨椒山,您能够允许吗?”母亲听后,面带喜色地说:“你成为忠臣,才真正称得上是我的儿子。”说此话之日,张国维年仅十岁,也许正是这个时候所种下的种子,才造就成他这个在天崩地解时代的不屈英雄。清乾嘉时期著名文人昭梿所撰《啸亭续录》卷四记,在乾隆初年,皇帝下诏广开言路,一时多骨鲠之士,以安徽歙县吴炜为最著,有“包公”之称。宫中曾演《鸣凤记》院本,孝圣宪皇后向乾隆皇帝问当今朝中可有杨继盛这样的人?立即得到回答:“只有吴炜比较接近。”可见,此时作为人格范型的杨继盛已成为验证是否清官的一把尺子。
我国唐宋以后,城隍神信仰滋盛。至明清时期,城隍既是神话中护佑一城的保护神,也是当地阴司的行政长官,一般选择为国捐躯的忠烈刚正之士担任。清代初年,加封北京、南京、西安、福州四地为“都城隍”。杨继盛可能即已此间,成为北京的城隍神。丁耀亢成于顺治十四年的《表忠记》,已明确写到这一变化。此剧第三十三出《冥捉》开场,杂扮判官即报:“今日鬼使来报,新升到顺天府都城隍,就是杨椒山老爷,明日到任。”生扮杨继盛上场自报家门也说:“俺杨某因忠直报国,上帝怜其节义,升为北京都城隍之神”。与丁耀亢大约同时的谈迁(1594~1658)所撰《枣林杂俎》又记:“嘉靖戊午四月,三殿灾。人见杨椒山青巾缟服,双眸炯炯,冯午门西角槛,若指挥扑灭状,逾时方隐。”此处虽未明写杨继盛为京城都城隍,却写其在死后三年又指挥救火,起到的亦是当地城隍的作用。这两例说明,杨继盛被奉为北京的都城隍应该在《表忠记》被撰成的顺治十四年或更早。后世的小说作品,也有写及杨继盛以城隍的身份而出现。如乾隆年间文人袁枚的《新齐谐》卷九写一先生梦杨继盛的城隍任期将满,被求继任,行至一所,见“宫殿巍然,椒山公乌纱红袍”,还亲赌杨继盛审“南唐李后主裹足案”,谈笑一如人世。北京的都城隍庙多次重修,规模空前庞大,奉祭杨继盛的各类活动直至清亡仍未绝,在京畿地区的地方信仰中影响深远。
作为品格传衍的有形载体,杨继盛曾经生活过的故居与为其而立的墓茔、堂庙,乃至一草一木、一诗一画都具有特殊的文化与精神意义。它们是构成燕赵文化精神殿堂与多样文化景观的重要元素,是燕赵文脉不竭跃动的生命之泉。在这样的景观或地标之前,可以与杨继盛的忠贞节烈的伟岸人格相融接,可以将自我利国为民的远大抱负与昂扬激情相寄寓,可以与慷慨悲壮的燕赵风骨相感知与契合。明清两朝,曾有多少燕赵地区内外的游子先后往来探寻杨继盛的足迹,或哀祭凭吊,或寄兴抒怀,并由之获得精神上的滋养与支撑。明代著名散曲、戏曲作家冯惟敏(1511~1578)隆庆四年任保定府通判,到后即整理刊行杨继盛遗文。石茂华撰《海浮冯公行状》记:“杨忠愍公先朝死忠之臣,公裒集其遗文,刻行于世,且勤恤其家,其崇尚忠节类如此。”又据张清吉《丁耀亢年谱》记载,山东诸城丁耀亢自顺治十一年(1654)至十五年(1658)曾为容城县教谕,此四年间所为诗被合为一集,名《椒丘诗》。之所以如此命名,主要是受杨继盛精神品格的影响。他在卷前自序中说:“亢来容城,职在俎豆,唯椒兰是司。顾生平质性,亦近姜桂。乃所居斋东,与椒山先生之祠比邻,日唯羹墙二疏,读王弇州《忠愍碑》,樛松凛然,霜雪在望。昔先生以直谏谪狄道尉,迁诸城令,由是内转而以击奸终。亢,诸人也。来息于此,其‘椒丘’之谓乎?”到任伊始,他首先前往拜谒杨忠愍(继盛)祠,写下《谒杨忠憨祠次壁间韵》一诗,中有:“此日丹心留俎豆,千秋浩气见髯眉。中原马市终沦没,独立夕阳看二碑”的诗句,后来还写下相关题材的诗作三、四篇,并撰写成传奇《表忠记》三十六出,将自身所收到的杨继盛精神品格的影响又大力传扬出去。
作为一种潜在的气韵,杨继盛的精神品格还常常超越时空的阻隔而成为激发正义、凝聚良善的无形力量。万历四十年,保定府定兴县文人鹿善继举于乡,在容城与当地文人孙奇逢“酌酒切脯,定交杨忠愍墓下”。后入都应试,他们又与河间府吴桥县文人范景文、苏州府吴县文人周顺昌、安徽桐城文人左光斗、浙江嘉善文人魏大中等相结交于杨继盛祠,“彼此以名节相励”。清人陈鋐《鹿忠节公年谱》记,于此间,鹿善继曾以杨继盛的《忠愍集》一书赠予周顺昌,并有诗说“寰中第二非吾事,好向椒山句里寻”,体现出他们共同的志趣。“后景文(周顺昌)死于珰,先生(鹿善继)死城,俱作第一流人”。应当说,周顺昌、鹿善继以及范景文、左光斗、孙奇逢等后来都成为国家抵御奸佞与外辱的中流砥柱,和杨继盛的精神品格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早年影响不无关系。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二记在魏阉势盛之日,嘉善魏大中被逮,道经吴门,周顺昌对他相慰而言:“大丈夫视死如归,幸勿为儿女牵怀,使千秋而下知有继杨椒山而起魏某,亦不负读书一场,所可恨者椒山为权相所害,公为权珰所害,又有些不同处。然而忠臣无二道,止行其所志可也”。这段话正道出了魏大忠、周顺昌等,这些视死如归的忠烈之士与杨继盛间一脉相传的关系。
直至清末,作为杨继盛精神品格的载体与象征,北京杨继盛的故居松筠庵仍在被完整保存。该地乃清乾隆年间给事中杨寿楠、李融巡城时访得,由内阁侍读学士曹学闵、刑部尚书阮葵生、监察御史郑潋等集资修缮,立为专祠。内有杨继盛塑像、谏草堂、谏草亭等建筑。大约从乾隆年间起,每年夏历五月十七日,人们均要在这里举行隆重公祭。每当此际,大家都会展诵《杨忠愍公传》,观看镌有杨继盛奏疏和其它诗文的碑石,在内心得到深刻的洗礼和激励。
光绪初年,高阳李鸿藻、吴县潘祖荫、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纶等清流人士,常喜集于此地激昂言事,举朝为之震竦。光绪中期,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又常在这里广集同类,议论时政。光绪二十一年(1895),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康有为、梁启超等一千三百多名举子联名上书反对,又是在此地起草疏稿,并自这里一起出发赴都察院门前请求代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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