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日记 8
十年前的春天我脑出血了,右半身报废。
生命又一次被打碎,满地碎屑,修补起来已不是过去模样。
在医院连治疗带康复用了三个月,我拒绝了亲友的探望。出院回家后也怕见到朋友,怕聊那些病中的事情,不想一遍遍像祥林嫂似的表演一番,就扔出了病中所写的日记。我更适应文字的交流。十年过去,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当初没想到的。
重发病中日记,纪念再生。
5月26日
天气渐热,屋里很闷,而怕风的42床不让开窗,说怕大家感冒。夜里热得睡不着觉,只好用MP4看小说。实在热得要死,我把窗户偷偷开了一条缝,总算能睡过去了。第二天42床知道了,说开小缝更可怕,那样吹进来的是邪风,要中病的。她总是为我们着想的样子,让我们关窗是为了大家的健康。
每天就盼着她出去治疗,她一走,我们就开窗,放音乐。她回来时,见我们没有自觉关窗,就唱起歌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做出寒战的样子。我们只好关窗。
今天我故意气她,就不关窗。她说你穿得少,别让风吹着,我说舒服。她说小鹿怕冷,我说给她盖上。她最后才说到自己冷了,我赶紧叫她的护工小朱给她多穿衣服,毛衣棉背心都找出来给她套上。老大姐被我们弄得哭笑不得。
她不喜欢我们放音乐,却喜欢自己哼一些老掉牙的歌。这些天她总是哼哼“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毛主席领导咱打天下”,就这两句反复哼。我就听不得没头没尾的歌,就绞尽脑汁把整首歌词回忆起来抄写给她,她却说,费那脑子干什么?我就唱这两句挺好的。
老姐六十九岁,之所以没在背后喊她老太婆是因为她性格比较活泼,撒起娇来像个小女孩。
5月28日
拉绳五百次(五个铁块),哑铃一百。可以用筷子把豆子夹到瓶子里,夹一百个豆需要一小时。
麻木感扩大,连耳朵和头皮都是麻的。
一沓稿纸写完了,字已练得不错了。每天在治疗训练的单子上签字,碰巧时能写得很漂亮。
5月29日
幸也,不幸?我能闻到臭味了!
今天一进到卫生间,猝不及防,排山倒海的臭气迎面扑来。我一惊然后一喜,还认认真真贪婪地吸了几下,真的,我能闻到臭味了!我回到病房宣布: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好消息是我能闻到臭味了,坏消息是那个厕所怎么那么臭啊。大家都笑,说楼上那个卫生间没有通风口,所以比别处臭。但是多亏了那出奇的臭劲儿,才能刺激我的鼻子闻到这人间的味道啊。
不过这也带来了些麻烦。同屋如果有人坐了便盆,我就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了,就要赶快开门开窗放味儿。而且以前闻不到也就罢了,这回进卫生间就不能那么从容不迫了,而是要速战速决以免被薰昏过去。
能闻到臭味唯一的好处是可以享受臭豆腐,不过同屋的人肯定受不了,我暂且咽下口水。
6月3日
患病13周。据说患病3—13周时治疗效果最明显,功能恢复最快,叫做最佳恢复期。过了这个阶段,身体机能的恢复就不会有那么快的进展了。
今天的锻炼内容:在走廊摇轮椅跑十圈;拉绳六百次(六块铁);哑铃及各种功能器械各练几十下;用筷子夹豆装瓶(100颗)用时半小时,自认为以这个速度夹豆吃,可以喂饱自己。
拉绳六块铁六百次,是整个训练大厅里做得最多的,健康的手也拉不到这么多。这个器械最多可加八块铁,如果时间允许,我准备慢慢加量,直到八块铁都用上。每次加量都需要用好几天来维持这个运动量,适应了以后才能继续加。我从一块铁增加到六块铁,用了很长时间。我还能有时间加量吗?
6月4日
维持昨天运动量,又在走廊多跑了十圈。住院的时间不会长了,似乎是原44床的翻版,越是要出院了,就越是想好好练。
6月6日
今天又有新进展。我用右手拿刀给自己削了个苹果,当然削得磕磕绊绊,苹果皮忽宽忽窄一截一截的。
我还用针线缝好衣服的口袋。缝好后我还跑去向王大夫炫耀手艺。哪知惹火烧身了。他说,你应该写点东西,介绍一下自己的康复经验。他让我用毛笔写。以前他让我练毛笔字,但我没练成,是因为胳膊抬不起来,而且手指也没有力量,控制不了笔。这回他又提起了,让我再试试。我说我没有纸,他说他给找。
我暗想,他是不是要我写一张大字的感谢信,贴在大门口好看啊?其实我也觉得这里的医护人员对我都很照顾,临走时也应该有点表示,我就一口应承了。
想想自己写字那么困难,这感谢信最好言简意赅,能少写一字就少一字。用打油诗的形式比较省劲,那就诌诗吧。
想不到王大夫当晚就来送纸。让儿子陪床的41床出院后,我们房间晚上就没有男人留宿了,天也热了,关上门以后我们穿得很少。王大夫还像平时查房似的走了进来,惹得大家一阵慌乱花容失色,然后就哄堂大笑。王大夫莫明其妙,被笑得很不好意思,放下纸就走了。我也没再仔细问问他到底要我写成什么东西。
我们房间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就大笑一场。究其原因是42床老姐和44床小鹿一对上眼光,两个人就都忍不住笑,而且越笑越凶没完没了。其他人见她们都笑成那样了,也不好意思不笑,于是,嘻嘻嘻哈哈哈集体傻笑。问老姐和小鹿为什么笑,她们也不知道。这真是如假包换的脑子有病啊。大家劝她俩和大夫说说再扎几针。老姐怕痛,磨叽了好几天才说。小鹿不说,并威胁陪护的妹妹说要是说了她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6月8日
练了几天毛笔字,看看实在不行。那毛笔拿在手里东倒西歪像扶不起的阿斗,只好认输。把诌好的诗用油笔写了,送给王大夫看,十分抱歉地说:“右手实在是不听话,写不成毛笔字了。”他看了看,吃惊地说:“我没让你写感谢信啊!我的意思是你把你的锻练过程和经验写出来,让其他人借鉴一下。”原来是这样,我误会了他。
这王大夫真是个少见的好医生,对待病人和蔼可亲,研究病案心细如发。最难得的是他淡泊名利,两袖清风。他让我写东西,完全是为了从医学角度积累资料,为了更好地治疗病人。
我把自己日记里有关康复训练的内容摘录出来,抄一份送给了他。他连连称谢。
我诌的那诗是白写了,我不知送到哪里去。
诗曰:
五十年前我双腿瘫痪,
五十年后我中风偏瘫。
一只左手支撑余生,
今后生活难上加难。
寻医来到康复医院,
按摩针灸功能锻炼。
两月治疗成效显著,
自理生活基本实现。
右手功能恢复迅速,
写字洗衣穿针走线。
摇着轮椅来去自由,
削个苹果也不算难。
治疗结束就要出院,
环顾身边万分留恋。
难忘医生关切叮嘱,
难忘护士美丽笑脸。
我的医生是王大鹏,
敬业认真刻苦钻研。
患者心情体贴关怀,
患者病情记挂心间。
按摩师是刘忠学,
初出茅庐一青年。
妙手仁心学而行,
助我残肢渐复元。
针灸姑娘叫张萌,
笑靥如花来身边。
下针快来狠又准,
让人害怕又喜欢……
庆幸遇到这群人,
庆幸找到这医院。
今年春天我病了,
可这里的阳光很灿烂……
曾经最厌恶写感谢文章,觉得口不应心满篇虚言。但上面这些话我觉得还是发自肺腑的,并且很乐意写出来。
6月11日
今天出院。今天是病后百天。今天南非世界杯开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没准备好,但我一定要再一次在疑似无路的地方踩出一条生路,生活还要继续。
卧病百天如隔世,今生难过又一关。
千辛万苦心未死,收拾残躯回人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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