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早逝的年轻人

随着自己的年纪增长，我常常想起，很多诗人在我现在的岁数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离开的年龄像是时光轴上的一个个闪烁的星点，当我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时候（当然，我离他们是那么遥远，几乎完全称不上“身边”），一次又一次心怀复杂的情绪。被他们思想的精细而震撼，为他们定格的青春而可惜，同时更多地是敬畏饱含生命力的光芒。

这种对早逝的收集似是我的个人偏好。年少成名的天才并不是少数。特朗斯特罗姆在23岁出版的《十七首诗》，几乎首首都是精心打磨的成熟作品。特拉克尔写蓝色水面和象牙色太阳穴，波普拉夫斯基写子夜的地心之火。在中文现代诗中，有海子和顾城。顾城初期的作品我并不喜欢，似乎想尽显温柔，不小心写成脱缰的自然。而我的诗歌启蒙北岛，他早期的诗也并不精彩。他是后天努力的典型。

特拉克尔活了27年，波普拉夫斯基死于32岁。而海子和顾城，他们的动机现在还是未知。为什么天才总是早夭？他们的结局，会给他们的诗歌以身世加成吗？

当我知道波维多卡的故事的时候（Halina Poświatowska，这个译名是我自己翻的，董继平将她称为波斯维亚托夫斯卡，我觉得他翻译得太长了……），我下意识地觉得她一定会是个好诗人。是我的偏见吧。长期的疗养院生活，早年的心脏病史，后来的哲学修习，都完全具备了“好诗人”的特质。

我在猫柔软的毛发中寻找你

我在猫柔软的毛发中寻找你

在落下的雨中

在篱笆墙前

靠在温柔的栅栏上

阳光使之模糊

——一只困在蛛网上的蝇

我等待……

（波维多卡，王木木译）

米沃什曾经提到了辛波斯卡写给波维多卡的《海参》。同样是有影响力的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在中文世界大名鼎鼎，但是波维多卡却一直不为人知。波维多卡出生后没多久二战爆发，在童年时期患上心脏病，只活了三十二岁。她的诗作尚未有国内译本，这两年在才有中文翻译零散见于诗歌杂志。

不过，波维多卡的诗关于疾病的意象并不特别明显。我试图用疾病引读，只在下面几行中找到了一些线索。她写道：

“我心灵的鸟儿生活在，我的左臂下面。我心灵的鸟儿拍起，它那被扼杀的翅膀，扑动在温暖的巢穴里。”

“在死寂黯淡的日子上面，你突然知道我的嘴唇发红”（董继平译）

更多的时候，她写爱情，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想写写你

我想写写你

用你的名字撑着弯曲的篱笆

冰冷的樱桃树

写写你的嘴唇

用曲折的韵节

写你的睫毛

黑色的睫毛

我要

用我的手指抚穿你的头发

在你的喉咙里

寻找一个不起眼的低语

心脏反抗嘴唇

我想要

把你的名字糅进星星

和血液

并不是和你一起

而要在你内部

消失

像雨滴浸透深夜

（波维多卡，王木木译）

我想从波维多卡身上寻找索德格朗的影子，但是失败了。她不够索德格朗有力量。我仍然固执地以为与疾病有关。索德格朗感染结核，在31岁去世。不知道她们风格的差异和疾病的差异是否有关，不知道是否心脏病向内收敛，而肺病往外释放力量。

听时钟敲响。

献祭的时间到了。

时钟敲响。

你还要奉献什么？

你曾躺在祭坛上

许多年。

自己躺在祭坛上

并不痛苦。

（献祭的时间，索德格朗，北岛译）

监禁，监禁……我要割断我的脚镣。

我带着令人痛苦的愤怒之唇度过一生。

我的深渊，我何必调查你们，不值得一提。

青铜与青铜联结，成为一个人，

铁在这个人心中。

（监禁，索德格朗，北岛译）

我曾经写过金子美玲和石川啄木，他们留下了异常多的诗句。他们的生命都没有迈过三十的坎。年轻的诗句总是格外清澈，黑暗也暗得彻底。回头想想兰波吧，哪怕是悲哀的残疾，也带了一些小灵魂。

眼前的点心碟子什么的，

想要嘎嘎的咬碎它，

真是焦躁啊。

（石川啄木，周作人 译）

不过，跟这些早逝的诗人相比，我同样敬佩那些持续一生写作的作家。应该说，我更希望能接触到那些持续发展的创作者。他们不一定是在“进步”，他们可能一生中转换过多次风格，或者一直在改变创作方式。正如黑塞笔下的悉达多一样，在人生各个的阶段都可以寻找到不同的内容。

在诗人里，就有科恩（我愿意将科恩称为诗人更甚于音乐家）、雅姆、特朗斯特罗姆、博尔赫斯（当然后两个年轻的时候已经是个天才）。哲学上的福柯、戴维森、维特根斯坦（虽然我并不觉得维早年和后期的理论差异有那么大），甚至包括科哲界的“奇葩”索罗斯，都在持续地否定自己，变更自己的“理论”。我敬佩之处在于，比起天赋型的莫扎特，一生稳定多产的巴赫需要更多的自制和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