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之子百卷文库 · 野莽记忆】之一 :【陈美兰卷】

前 言珞珈之子百卷文库首辑出版,編者因著述在身,无力逐卷撰写评论文章,只能找出过去的印象记在公号推出,以作庆贺。寄望老师、同学、校友以及卷主各自的朋友、学生和热心读者们多加批评,文库编委会和出版社在此共同感谢大家的关注。一一野莽

温暖的回忆——珞珈之子百卷文库记忆之一文/野  莽在为校长写传的时候,我不时会想起导师。我们班的导师是陈美兰,我几次都要把陈老师的故事写在关于校长的这本书中,但是几次都写了又删。可能我想多了,我是尽量不让行家在结构上作太多的讨论,虽然我已承认自己借此为题,对中国当代的历次政治运动作了一些交待,这一点,连文学圈外的传主,一个教育家和化学家都看出来了。整部书中,我只引用了同学宋骥弘对陈老师的一段描写,因为是女生,她知道的自然比我全面,这段文字我把它认作是我们全班的发言。其实还有很多女生不知道的事,其中有两件贯穿于我在武汉大学的始终,一是进校,一是出校。公元1985年的春天,当时的武大教务处副处长於可训替我报了名,夏天我趁出差武汉的机会参加了考试,快到秋天的时候我还没有收到通知,我从方方的信中知道陈老师是五人审核小组的成员之一,於可训也是。我就给陈老师写了一封信探听虚实,信上只说想提前知道我考上与否,实际意图想必一位著名批评家的眼睛一下就能识破。我想的是在这个神秘的五人小组中,於可训肯定会投我一票,如果陈老师再投一票,余下三位只要还有一人投我,我的票数不就过半了么?

陈老师回信了,但她的回信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是这么写的:“请你相信我们会作出公正的决定。”我失望了,这封信更像出自于一位哲学系的教授,用词准确,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当然,也无空子可钻,五人小组将作为怎样的决定,有没有我都是公正的。后来是方方写信告诉了我,她打入了五人小组内部,可靠消息是不仅有我,而且我还是名列前茅的种子选手。她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老师们以后就不再信任她了。当天晚上我就去买了一根绳子,开始练习打井字形的背包。不料单位扣住我的档案和户口关系不放,以至于把好事变成坏事,原本应该临行前他们含情相送,却变成两周后我不辞而别,并且后来为我带来了无限的麻烦。直到快要毕业分配的时候这两样东西还不能到手,我也着急,有的同学也为我着急,为了安慰自己和他人,我在班上虚构了一个喜剧性的解决办法,我说下周若再不来,我就让老家的朋友给我另外制造一份档案和户口,用肥皂、萝卜、熏豆腐干之类的原材料刻一个公章盖在上面。这话属于伪科学幻想,无可奈何的黑色幽默或者红色浪漫主义,要笑也只能引发契诃夫式的含泪的苦笑。

公元1987年的春天,於可训告诉我,我的档案和户口终于到了。这是我在参加全国青创会前与原单位文联的主席达成互为利益的协议而争取到的,此时距离毕业分配仅只数月。陈老师让同学龚绍东带信找我谈话,我兴冲冲地直奔她家,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里,还是向绍东要的地址。我以为陈老师是因为这事对我表示祝贺,但是错了,她让我坐下,给我倒水,拿苹果,然后一点也不运用文学技巧和艺术手法地问我:“你给我说实话,你的档案是真的吗?”我想都没想立刻回答:“是真的。”她也想都没想立刻又问:“那你档案里为什么整整十年没有记载?这在档案学里叫做断案现象!”我愣了一下告诉她说:“原因可能是这样的,1968年我在文革中读完初中一年级还不满十五岁,母亲说我太小没让我跟知青小组一起插队,让我回到右派父亲身边劳动,直到1978年我父亲平反我才离开农村,这十年我连我的档案在学校还是在知青办还是在生产队都不知道,没有记载那就是没有人记!”陈老师好像是相信了我的话,接着又问:“还有,你的履历表上填了曾经加入共青团,档案里为什么没有入团志愿书,也没有团组织的批准登记呢?”这次我一点都没愣就告诉她说:“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申请,团组织也根本就没有批准登记!”我听她嘴里“啊”了一声,不等她把心里的疑惑表达出来我就主动对她讲了我入团的经过。

我说我在右派父亲身边劳动的时候还当过两年民师,那时全国搞农业学大寨,每年放寒假学校都有组织学生上工地慰问演出的任务,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团支部书记听说我会写,就把这个任务安排给我,要我自编自导还带着学生自演,学生中有表现突出的就发展他们为团员。结果那年冬天我一鼓作气发展了好几个,新团员宣誓的时候我又当主持,又作报告,有个担任团宣传干事的女老师就给我提意见,说我本人还是个非团员,怎么有资格发展和领导团员呢?我一想是啊,就以此为由撂挑子不干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团支部书记生了气说,我给你搞个团员不就是了?当晚就塞给我一个小红本儿,让我每月交他五分钱的团费。我回忆说这人叫万孝友,是个复员军人,现年四十岁左右,应该还在当地任职,一定想得起来这件事情,每月五分钱的团费大概都被他买烟抽了。我说我那时候要想入党他都会答应,无非是过不了公社那一关,因为我父亲的缘故。讲完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一篇小说,而坐在对面听我讲小说的就是著名的小说批评家,我不知死活地笑了起来,心想她如果不信的话,我可以把万孝友的地址写给学校,让学校派外调人员去进行调查。

陈老师听完也笑了,从她眼镜后面那双温和的眼睛来看,她并没有认为这是小说,相反她用同情和遗憾的眼光把我看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信任我。就在此前,就在我们这个班上,就有一位同学被宣布开除,他的年龄比我们都大,他是文化大革命中武汉市一个造反派的小头目,文革结束他的材料被装进个人档案,他想利用上学的机会洗刷历史,就请了两个江湖朋友扮作原单位的政工人员,以重新清理文革材料的名义把档案成功地取走,毁掉要毁的东西以后再把档案寄还学校。因为他不仅想重做新人,还想重做新郎,是他没沉住气的梦话惊动了行将被他遗弃的妻子,于是她到学校举报了他。江湖朋友成功取走档案的介绍信上,盖的公章正是被开除的造反派小头目自己刻的,我怀疑他是受了我的黑色幽默和红色浪漫主义以及伪科学幻想的启发。但我是纸上谈兵,他却真刀实枪干了起来。从陈老师开头问我的一句话中,我感觉班上有人出卖了我,后来真相大白,出卖者正是此人。他想立功赎罪,或者想添加一个有罪的同谋,两人并肩走向刑场,总比只听到一声枪响要感到安慰。

我为陈老师的信任而感动,觉得是那段荒唐的历史坑害了我,而我又拖累了学校和老师,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不便。陈老师反而为我释怀,不过她告诉我,毕业分配在即,学校根本没有可能派人到几千里外去向那个名叫万孝友的复员军人调查取证我的组织问题,我的分配去向必须更改。分配办原本是要分配我到国防科工委,鉴于那里政治要求很严,现在只好改派文化部属下的一个单位。陈老师埋怨我当年不该捡那个共青团员的便宜,害得现在吃了那个共青团员的亏。我却反过来安慰她说,可能文化部比国防科工委更要接近文化一些,国防科工委是研究两弹一星的地方,要我一个写小说的去干什么呢?那年夏天我们全班同学开会,毕业前要给陈老师买一件纪念品。我们在工艺品商店选了很久,选了一个古希腊女神形体的钟表,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钟”与“终”谐音,中国民间有不能送钟的说法。这话起了很大的破坏作用,大家立刻犹豫起来,最后我说,这不是钟,这是女神,是我们心中的陈老师。那时候我们班上有一笔不小的公款,平时用于文学活动,临毕业了还没用完,就找个地方大吃了一顿,又给每人买了一本影集。因为这笔钱掌握在我手里,所以我说了算,当晚我们就把女神钟表送到陈老师家。

这是我第三次去陈老师家,第二次是她在新华书店门前被一辆拖拉机给撞了,我们去她家里看她。她的先生宗教授温文尔雅的典型知识分子形象让我们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也无法忘怀,他白晰微胖的身子走到躺在床上的陈老师旁边,力求用准确的语言对我们描述说,可能是软组织遭到车体的撞击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损伤。放蜂汉出身的王伟举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出来时神情怪异地一边摇头一边感叹,嘴里重复着宗教授“可能是软组织遭到车体的撞击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损伤”那句话,然后深情地总结说:“学者啊,就是学者!”毕业后我只见到陈老师两次,一次是她来北京,一次是我回武汉。她离开北京时我与新婚的妻子一道送她,我提着行李包走在后面,看着她们手挽着手走进候车室,走向检票口,走进她的那节车厢,那样子让我想起舞剧红色娘子军,心里好一阵子感动。回武汉的一次,武汉的同学趁着这个机会约定,某日某时一起去看陈老师,洪琼还说要买一挂鞭炮进门时点燃,后来被人出于校区环境的考虑一票否决。这一天陈老师高兴极了,她用自己的钱为我们办了一桌酒宴,让我们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快到八点的时候大家还没有解散的意思,可是我当晚要去十堰,老家一位朋友在武昌车站等我,我的车票在他手里,我还有一台高科技的电子声控灯也在他手里,大家却坚决不许我走,宁可第二天把我送上火车补票。看见双方各执己见,有人就说听陈老师的,陈老师说:“很不容易在一起,你走了大家会扫兴,那就明天再走吧。”陈老师说了话我只好留下来,因为宾馆的房间已被朋友退掉,晚宴毕了我被周元镐带到他家,还有几个同学自愿陪我一道。人多床小没办法睡,大家就围在一桌打牌,打到半夜肚子饿了,共同推荐简兆麟去给我们煮面条吃。在车站空等我一个小时的朋友自然生气,对我的报复是没收了我的退票款,还把我那台价值几百元的电子声控灯带回去送了别人。

(后记:写完这篇回忆文章,我们又见过两次,一次是陈老师来北京,住在北大博雅园。我和两个女同学相约看她,正值秋天葡萄熟了的季节,我带了一兜自己种的葡萄,还有一瓶法国人做的红葡萄酒。陈老师吃了葡萄,但不喝葡萄酒,我们就也不喝,让她带回去给宗老师喝;另一次是刘道玉校长八十大寿,我前一天赶到汉口,吃了刘醒龙接风刘益善作陪的鲍鱼宴,乘车过长江赶到武昌,又与陈老师和同学们吃团圆饭,然后在我二十七前赶考住过的珞珈山宾馆住下。晚8点,武大学弟黎亮代表学生会接我到文学院即过去的中文系教学大楼,做了一场两个小时名为《八十年代的武汉大学》的演讲。次日去於可训老师家看了师母黄嫂子,又去陈老师家看了宗老师,晚上参加刘校长的八十寿诞庆典。继现任校长李晓红讲话之后,第一个登台讲话并献上三件特别的礼物:我的两卷本《刘道玉传》、许金龙相托的莫言贺寿诗匾、我自种自诗自烙的寿葫芦。天明登车返京,迄今又有八年未见,但在武汉疫情和美国大选期间,万众显形,亲朋撕裂,我们是师生更是知己,比过去三十五年都更亲近。)——选自散文集《此情可待》(地震出版社2014年3月第一版)

野莽,自由作家,武汉大学毕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纸厦》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公元1985年的逃跑事件》等二十四部,散文随笔集《记得》等七部,系列方志小说《庸国》五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两卷,学术著作《诗说新语》等五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等三部,以及电影电视《祝你好运》等,共计七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上世纪末任职于中国唯一对外翻译机构,曾将现当代二百多位作家的优秀作品推介国外,主编中、英、双语大型文学图书一千多部,两亿余字。三槐堂上海书简高级顾问:(以受邀时间为序)梅   洁      野   莽     王家新    王祥夫聂鑫森     王剑冰      阿   成    邱华栋法律顾问: 邓学平特邀指导:兰善清     王国荣     马富国主       编:  王成伟责任编辑:  雾   月特邀编辑:袁冰洁     贾斯炜     肖  江美术编辑:王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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