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与外界阻断时,我们反而前所未有地靠近生活的本质|造访·弋舟

小说家弋舟

2020年对于许多人而言是充满难度的一年。面对共同的巨大困境,“我们失去了一个春天,失去了一个夏天,失去了一个庚子年。”同时,在难得安静居家的日子里,我们也有了更多对自我、对家人、对朋友、对这个世界的反思。
岁末年终,每个人也开始陆续交出了自己对这一年的提问和自我解答。
弋舟的“人间纪年”第三本短篇小说集《庚子故事集》就是其中一份答卷,“造就”在银杏满地的庚子年岁末,与他面对面而坐,慢慢地总结这一年,展望新一年。
12月8日,出生于西安的小说家弋舟带着新作来到了上海,这是他关于这本短篇小说集的第六场线下活动,也是疫情之后他的首次上海行。
采访当日的弋舟风尘仆仆,安静地坐在温暖的灯光下,回忆小说集里一个个或残酷或温情的故事,我们一起纪念、追问和挽留这流逝时光。
“文学可能实现对逝去时间的收复,但这是一种模拟、一种虚构。回忆的事物通过虚构溶解在梦想中,梦想又溶解在虚构里。”
 “不管我们如何回忆,今年这一段即将逝去的时光都会成为生活记忆中一个重要的标尺,或者分水岭。”
也许弋舟想要解决的是,在2020年这个巨大的、荒诞现实面前,虚构的故事如何为我们真实的存在赢得一点胜利。
弋舟与小说家张忌、评论家方岩在上海活动对谈现场

今年是我们熬炼分内之事的一年

出版社以这种方式出弋舟的短篇集子已经是第三本了。从《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到《庚子故事集》。
起初并没有想着要以当年度重要事件作为背景,然后弋舟的编辑把这个系列命名为“人间纪年”,突然发现是合适的。
尤其到《庚子故事集》,“纪年”的性质就凸显出来了。
《庚子故事集》不仅写在这一年,相当多的篇幅更直接以疫情为背景。“我知道不经沉淀直接把当下的重大事件写进小说里做背景是有风险的,但这次的事件对我们心灵的冲击和影响太大了。”
所以即使是虚构的故事,时代变故的背景故事依然会介入弋舟的这部作品里。趋同化便是其中之一。
“在这样一个多样性极其显著的时代,我相信恰恰是在今年年初,我们的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最大程度地趋同了。在那个阶段,封闭在家里、依靠从网络购物,人和人的生活是大致差不多的。
我感受最为充分的是,以前总认为时间不够,要是有时间就可以安心写作。但在今年年初,的确是有时间了,我却发现实际上仅仅在物理意义上拥有时间是无效的。有了时间,必须还要有相应的心情,那段时间才会有效。
恰恰是有了时间却没有心情的情况下,人会更焦灼。”
作为一个写作者,当忙于各种活动没有时间写作时,会产生一种焦虑。但有了时间还写不了,这就是双重焦虑。
弋舟提及了“双重焦虑”,这也算是他这一年在写作上呈现出来的新状态,时代的变化催促着人的生活状态、生产状态产生变化,同样地,个体制造出的结果也必然会有变化。
“那段时间是极其难熬的。书也读不进去。但过了一个多月后,强迫自己进入写作,我终于发现写作的确是可以拯救我自己的。
哪怕写得非常痛苦,非常艰难,但硬把自己按在电脑前,几个小时之后,好像焦虑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些缓释,因为我进入到另外一种精神状态里。”
在这个阶段,人与生活阻断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对于写作者来而言,却并不是一个难题。
我从未有过地靠近了生活。谁为我们在供电,谁给我们在送水,谁给我们在供暖气?在所谓的正常时期,这些不会进入我们的思维。那么什么是生活?是谁维持着世界的运转,像严丝合缝的精密仪器一样在运转?
恰恰是因为有了被关起门来的、貌似与城市隔离起来的这个时间段,我们才最大地靠近了生活。
那个时候,我一拧开水龙头,我就会想到自来水公司没关门;快递还在给我们送到家;我站在窗口往下看,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依然在扫地。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在分外真实而陌生的生活面前,他也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的身份和工作产生了质疑和焦虑。
同时,他相信这份质疑和焦虑也是那个时期绝大多数人群较为一致的状态。我们去变,是为了适应世界;我们不变,也是为了适应世界。但所谓的不变,一定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既有的对于变化的理解不变。
“我们对自己的所为之事,从未像那时一样,发生动摇和质疑。价值何在?意义何在?如此苍白,令人厌恶,这就是写作的难度。硬把自己按在电脑前,一定意义上是属于我个人的一次胜利。
“逼着自己去做无意义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事。放任对意义的质疑,可能会愈发虚无,愈发无力。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令我自己满意的地方,我认为就是诚实。把我这么一个状态呈现出来。
同样地,他认为,在今年这样完全意义上的人类灾难面前,我们每一个人,如果能有一个诚实的态度,有一个能耐得住去熬炼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已经是人的胜利。

让时间去实现一切可能

弋舟曾说过,文学之事,从来与“时间”息息相关。
现实通常是用虚构故事反映现实的文学工作者回避不了的困境和灵感来源。今年这重大的变故更让文学家们有更多的时间和注意力去关注现实,思考作品和思绪里的种种好与坏。
除了更贴近真实的生活和自我,弋舟这一年也开始更关注国际大事。
“原来这世界真的是和我们有关的,今天我们关在门里,所谓的危险什么其实不是很贴近,但各种信息进来之后,你会为远方的苦难而揪心,乃至紧张,这时候你会发现他人的灾难也会成为我们心头的震颤。”
弋舟的这部文学作品直接与生活有联系,这当然是有风险的,并且以他的经验,他一般会回避这么去写作。
但在今年再一次面对天灾时,回顾当年的汶川地震,
“一等这么多年,除了阿来的《云中记》以外,令我们觉得还不错的作品也屈指可数。
那么重大的一场灾难,也就那么过去了。所以我还是觉得,鼓起勇气吧,尽自己的能力,把这个尘世间每一年的重大事件融入自己的文学当中。
在这个特殊年份的最后时刻,我们问弋舟给大家一些什么样的建议,才能尽可能的把自己精神方面的压力释放?
他沉吟片刻,缓缓地说:“其实大家也都各自在想着方案,有人建议把2020年从时间刻度上抹去,重来一遍,明年再过2020年,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案。
但是时光它本身所承载的那些东西,虽然时光是个非常抽象的东西,但是依附在时间之上的感受,遭遇,这是实实在在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度过了相对来说焦虑不安的一年,通过什么方式去缓释,我也给不了什么建议,时间依然还在运行,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时间,因为我们也有过类似的经验,痛苦,欢乐,唯一疗愈的方式就是通过时间解决时间的问题。
同样的,作为一个记录者,要去表达这个大时代给自己带来的所思所想,也需要时间的帮助。
用时间去沉淀,不要着急,要平静一些,急功近利的时代会把人搞得非常的疲惫。在一定程度上,写作之事还真的是一件个人的事,但是我们提起笔来的时候,掺杂着太多的世界的事,这个世界的事是什么?
名利,成功失败,这些东西过度的参与到我们介入到我们的这一件个人的事儿上了,就会让这件事情本身变味。”
一旦你战胜了时间带来的阻挠,跨越了最难堪的那个阶段,你会发现文学带来的天地会是充满无限可能,且充满希望。
“也有人问过我写作必须的要素是什么,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一定要回答,我就说和陈词滥调作斗争,或者说约定俗成的那些东西一定不是小说描写的方向。
文学能给人带来什么?文学在这个意义上是可以给人带来自由的,我们从生下来的那天起,都活在一个已经被给定了的世界里,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应该快乐的,什么是应该痛苦。随着你一天天长大,你就活在他人的感受里了。
我们的文艺作品也罢,或者各种讯息也罢,告诉你赚了钱是幸福的,那么其实你没有那样的感受,你就已经以为这就是幸福所在,比如说告诉你失恋是痛苦的,那么一旦你失恋了,你就不可避免地去难受,因为好像整个世界的信息就告诉你这件事儿就应该这样去感受它。
那么文学是在干什么?文学就是,我要让你去怀疑这一切给定到你的东西。
很幸运的是,即使文学听起来那么地不接地气,与柴米油盐酱醋茶关系没那么直接,即使今年你我他都遇到了各种困难、变化和疑惑,但总还是一些心怀乐观精神和质疑精神的孩子,包括弋舟这样的过来人想要提起笔去写点什么。
在年末,这些或稚嫩、或老道、或欢欣鼓舞、或很丧的文字,其实都能在某个层面给我们这个时代一点点关爱和关注,也许这就是文学在精神层面,最不容被忽视也最永恒的力量。

嘉宾介绍


弋 舟
当代小说家,历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著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庚子故事集》《刘晓东》等,多部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我们的踟蹰》等,长篇非虚构作品《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等。
《庚子故事集》
《庚子故事集》收录了弋舟的五篇小说。
在城市的巷口,在异国的广场,在觥筹交错的饭局,在家乡小城的家中……就在当下的生活现场,弋舟重新构建了我们富有质感的日常生活。
“核桃树下的金银花”、都市夜景的“炫灿”、“人类的算法”、“羊群过境”、“何处是我朋友家”,弋舟善于将精神内核意蕴包裹进这些看似新奇的意象、物象之中。
《庚子故事集》中,每个小说开篇前都插有一幅版画插图。这些插图来自著名当代版画艺术家杨宏伟的版画长卷《世纪坛》。在这幅作品中,杨宏伟用一把自制的刻刀,追溯了木口木刻的原初,做一个讲故事的人。
他说:“时间本身是有力量的,可以被转换在作品里。当我为一件作品工作半年以上,就能感受到一股持续的力量。”
《世纪坛》问世之后,受到李陀、阿城、徐冰、陈丹青等人的高度赞赏。弋舟也很喜欢这幅作品,在《庚子故事集》的献词页,他特意感谢了这位艺术家:“谢谢版画家杨宏伟,他极具震撼力的作品《世纪坛》令这本集子别具意义。”
感谢中信大方对本次采访的支持。
(本文未经造就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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