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虞云国

一、 学史琐忆

小时候,写过诸如《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记不起怎么写的(可见从小就胸无大志),但肯定没打算以史学为营生。如今早过了知命之年,在大学里学历史、教历史、研究历史已经二十余年,这辈子也就以史为业,不作非分之想了。但有时不免寻思:自己怎么会走上这条道路的?

对我来说,在这点上,不仅绝无家学可言,连起码的条件也没有。父亲虽然名叫茂才,是东汉以后对秀才的别称,却大字识不了一箩,一辈子都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他识的字只够记豆腐账,但评话、弹词乃至旧戏却听得很多,晚饭桌上几杯下肚,借着有的话头,就会把相关故事给家人细说一番。父亲的记性好,不仅人名、梗概,连有的诗词都能复述出来。记得一个大雪天,他给我讲了一个皇帝斩钦犯的故事,那个被冤杀者名叫林郎(或者叫凌朗也未可知,因为父亲只讲没写),临刑前做了一首诗,说天地百姓都将同情他的冤枉:

今日午时斩林郎,万里江山作灵堂。

明朝红日来吊孝,家家门口泪汪汪。

几十年后,我偶读《清朝野史大观》,才知道他复述的竟是金圣叹《绝命诗》的民间版。原诗是这样的:

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

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

诧异之余,仍不明白在父亲的转述里,金圣叹为何改了姓名,绝命诗怎么改了韵辙,也许是出自据金圣叹故事改编的某个旧戏罢。

总之,在现代新式教育普及以前,对中国旧时下层民众而言,他们获得历史知识的主要渠道就是历史小说、戏曲、曲艺,我的父亲也不例外。可以说,父亲以普通老百姓的传承方式,无意之中对我进行了历史的启蒙。渐渐地,我也与他那样,守着一架旧收音机,把评话《三国》、《说岳》听得津津有味。儿时离家不远,有一家附设茶座的老虎灶,每天下午有说评话的,也蹭着去听过几次《武十回》。揩油或积攒了几分角把的小钱,放学回家路上,就会到小人书摊上,花一分钱看上一册连环画,一次看上一两册过把瘾,一套《水浒传》就是这样看全的。那时,《水浒》连环画共十七册,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为止,还不是后来六十册一套,否则,吊胃口的日子还要长些。

进入中学后,对古典诗词一度入迷,那种美令人心醉,不但千方百计找来读,也学着写,当然很稚拙。我因而对古典文学有了相当的了解和终生的兴趣。高中只读了一年,就碰上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没去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呆在城里吃干饭,最佳读书年龄却找不到书读。“文化大革命”晚期,先有批儒评法运动,后有评论《水浒》热潮。两次全民性的运动,政治上都是所谓“伟大的战略部署”,却怪诞地出以中国古代史与古典文学的学术形式。不过,这种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对当时无书可读的知识青年,尤其对我这样没有家学背景者来说,至少可以读到和买到中国历史与古典文学方面的基本典籍,我读《史记》与置备前四史就是那个时期。还得承认,这种以学术形式展开的全国性政治运动,也激发了当时相当一批年轻人的文史兴趣。现在文史学界五六十岁的那一代人,很少没有不受那两大运动熏染、裹挟与影响的,但名声籍籍以后,却少有人承认自己是喝过那一口狼奶的。尽管后来有过反思,但我倒愿意坦承那两大运动在我学史起步阶段的无形作用。在那两个运动以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再过一年恢复高考,我也试图挤上这班车,圆我的大学梦。填志愿时,究竟报中文专业去学古典文学,还是报历史专业去学中国历史,颇踌躇犹豫了一番。但是,亲身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折腾,连大哥的命也搭了进去,渴求对中国历史的深入反思,明显压倒了对古典文学的浓厚兴趣,终于决定报考历史专业。1978年初春,考入了一所大学的历史系。在一本专著的《后记》里,我这样回忆:

我是在而立之年才进入大学学习的。一想到许多学者在这一年龄上早已著书立说,才深知所谓夺回被历史耽误的十载年华,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说。但既然学了历史专业,总不能泛滥无归,大约在1980年前后,决心追随程应先生研治宋史。

大学四年的专业学习,最大的收获有两点,一是接受了专业训练,一是明确了专业方向。

二、 治史感言

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始终以史学为职业。有两个问题,不但学生会一再究诘,自己也会经常自问:为什么学史?怎么样治史?

对第一个问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贤哲发过多少谠论。太史公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大概是最好的回答。至于孟子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则错把批判的武器当成了武器的批判,其后的乱臣贼子也不见得因中国史书汗牛充栋而有所收敛,依旧生生不息,与时俱进。不过,国人始终相信史学有垂训资治的借鉴作用,唐太宗说的“以古为镜,可以知兴衰”,司马光把自己的著作取名为《资治通鉴》,都有这层意思在。中国先贤总让历史学承担起过分严肃沉重的负荷,相比之下,西哲则比较实在。西塞罗说“不知道你出生之前历史的人永远是个孩子”,在他看来,历史学主要有助于人们在知识能力与人格情操上发育为一个健全成熟的人。培根的名言“读史使人明智”,说的也是这层意思。在史学功能论上,中西史学似乎有着为人与为己的畛域差异。

我很喜欢一个朋友的提法:“出入历史”。历史是一个包罗万有的昔日世界,它曾是真实的,不像文学艺术那样,只是虚构与想象,可爱而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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