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窗

烟若 手机随拍于横道河子

“冬心”，是旧时画家金农的号，取唐代诗人崔国辅“寂寥抱冬心”之意。它使我想到冬日晴窗。青的，白的色调，玉的微凉，冷冽又温和，映着薄蓝的天空，枯木疏朗，时有鸟雀寒枝惊起，远方雪白空渺，不闻寂寂人声。

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大概许多人的痴想。

日本艺术家奈良美智的工作室就是这种理想的房间：整体风格简约温馨朴素，质感可见。沿墙而设的胡桃木色的大书架立于书桌两旁，窗下即为一张同样木色的一桌一椅，别无它物。环顾整间工作室，书籍等小物品虽杂多但摆放有序，有附身工作的痕迹，亦有闲暇整理的用心。玻璃窗很大，我猜想，它的功用便是形成一个巨大的画框，而窗外四季更迭的风景，便天然构成一幅时光流转图。春夏的窗外，绿荫浓密，蝉鸣雨滴，如水彩清雅可爱，秋季的金黄摇曳， 风吹树响，如油画般质感浓郁。

我极羡慕这样的屋子和这样的窗。尤其是冬季的窗外，清透干净别有韵味。在朗晴之时，如水墨工笔，雪夜灯下，又温暖静谧。

奈良美智工作室（网络图片）

但是关于喜爱冬窗这一点，并不是一开始就清楚的。我以为欢娱的总是多彩的夏春秋。而冬呢，冬太冷了，冬有什么好？直到有一天，无意间瞥到一张电影剧照，图中的裁缝发丝有型，衣着精致，正专注地在桌前做着起剪设计的姿态，而他的身后，是极淡的灰蓝色的映着枯枝挂雪的冬窗。

电影《魅影裁缝》剧照

于是冬那份宁静又雀跃，冷洌又温情的独特气息扑面看来，所有与冬窗有关的记忆也慢慢复苏：

都是极普通的窗。

小时候，是木框玻璃的窗，不严实，简陋，破旧，但它们总是暖的，鲜活的，跳跃着太阳的光。窗子擦得透亮，但还是难免留有指印，窗子的边沿也多是模糊着一圈。那时的窗是两层玻璃的，为了保温，中间铺着半指高的锯末子，平平整整的，上面还会放上用彩纸或糖纸折的纸鹤，小青蛙等等装饰，那时候总觉得它们一整个冬天都被困在窗子里有些可怜，但是可真好看呀，仿佛冬天也不寂寞了。

我喜欢把脸蛋儿贴在窗上，感受室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寒冷，在窗子交换间那种微凉的舒适。这种窗户上是容易结窗花的，那时候我还太小，只记得一觉醒来，满窗银装素裹，闪着晶莹的光。窗花的世界如一片奇幻的森林，我常望着这幽深神奇的一幕发呆，这样的时光并不久长，随着太阳慢慢升起来，奇幻森林也一点点消失不见了。实际我到现在仍无法确信，那仅是冷热交替作用结成的窗花，一整窗的奇妙图案，缜密美丽，繁复却绝无雷同，但内在之中又似蕴含着某种审美的逻辑，我更想它是一幅神秘的地图，绘着另外世界的奇珍异草和破译的密码。

回忆的镜头慢慢晃到太奶奶身上。太奶奶裹着小脚，脚上的袜子雪白，太奶奶喜欢穿黑色的衣裳，黑色的小鞋子，更称得脚上的袜子雪白雪白。此刻，她正将手肘柱在窗台上，头向前微微伸出，望着外面。太奶奶在冬天从不出门。她在看什么呢？我也凑过去，跟她一起看：车辆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黑痕，人像一个个蠕动的小黑点，没有故事，没有精彩，仿佛黑白的默片，世界没有声音，一切都那么缓慢，沉闷、无聊……看着看着，我厌烦了，跑去一边玩儿了，但是太奶奶却仍旧用手肘支在窗台上，身子前倾，默不作声，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

太奶奶只在哈尔滨过了一个冬天，便回了洛阳老家，大概冬窗也不能抚慰她的寂寞吧。

我又想起大概三四年前的一个梦，影影憧憧的，在一间温暖明亮的屋子里，人们走动，交谈。我坐在一把椅子上面，身后便是一扇窗，窗外是熟悉冬景，薄云，满地覆雪，温暖与寒冷交织着，忽然很渴望外面清冷的空气，于是，我一个人起身，戴起围巾，准备去外面走一走，脸上还带着笑意，也全不畏惧室外的冷。这时候梦醒了，但梦中幸福安宁的感觉却一直保留在记忆里。

春夏秋季的风景诱惑着你，屋子里是枯燥的，乏味的。让你的心躁动，只想着到外面去。而冬天，我们时而会被寒冷阻隔，在屋内一边享受温暖的照拂，一边静看窗外简约的景致，肃穆甜蜜理性幸福宁静忧伤等等情绪纷沓而至，那种潮湿，温暖和清冷的混合感，莫名使人感到幸福与安心。

还有一次，明明不在室内，却有种人在窗前的错觉。那天也是刚下过雪，我围着家附近的高尔夫球场跑步，见远处树影水墨，地面全是地势起伏不平的积雪，只有两道小围栏半被积雪覆盖着，露出隐约的轮廓。耳机里响着音乐，绵延间，天地一片素净……忽然觉得，也许眼睛就是一扇窗，哪怕没有金农的才华，也没有奈良美智的条件，但人人心中皆可有一扇冬窗，而这世界，便都是那窗外的风景。

烟若手机随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