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人类的工作(12首)
人类的工作
雪落在城市的夜晚
落在楼房 路灯 树木和街道上
雪落在雪上 落在这场雪
和上一场雪 以及
更加悠远的岁月落下的雪上
雪像石头 成为自身沉默的部分
雪落在我们的童年
伴随着我们出生和成长
落在我们老年的墓地
注视着我们的死亡
雪落在我们的生前和死后的日子
雪落在风景 落在时间
和时间的空寂中
夜晚沉寂。外面在下雨
在吃晚饭的时候
雨就下了起来,这是
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我打开床头的那盏灯,拿起一本书
读着。卡瓦菲斯诗集
在桔黄色的封皮下方,有一排
整齐的齿痕,团团的杰作
它总是对我的阅读好奇
也许是想亲自品尝一下
诗集的滋味。是否尝到了
橄榄枝和月桂树的味道?
现在它长眠在楼下的花园里
那里在下雨,也许早就停了
一道窗帘隔开我和世界——
但寒冷仍会渗进我的灵魂
我在桔黄色的灯光下读着
那本桔黄色的书,心情就像
雨中的花园,变得湿漉漉的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惊奇,感到
一个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咙里
我想咳嗽,并想尽快地
从那里逃离。
我并没有想到很多,没有联想起
事物,声音,和一些意义。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空气中浮动
然后在纷飞的雪花中消逝
那时我没有读过《大屠杀》和乔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着共同的寓意。
那一年我三岁。母亲抱着我,院子里有一棵树
后来我们不住在那里——
母亲在1982年死去。
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你们,我青年时代的朋友
仍然活泼、乐观,开着近乎粗俗的玩笑
似乎岁月的魔法并没有施在你们的身上
或者从什么地方你们寻觅到不老的药方
而身后的那片树木、天空,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
形状,没有一点儿改变,仿佛勇敢地抵御着时间
和时间带来的一切。哦,年轻的骑士们,我们
曾有过辉煌的时代,饮酒,追逐女人,或彻夜不眠
讨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我们扮演过哈姆雷特
现在幻想着穿过荒原,寻找早已失落的圣杯
在校园黄昏的花坛前,追觅着艾略特寂寞的身影
那时我并不喜爱叶芝,也不了解洛厄尔或阿什贝利
当然也不认识你,知识每天在通向教室或食堂的小路上
看见你匆匆而过,神色庄重或忧郁
我曾为一个虚幻的影像发狂,欢呼着
春天,却被抛入更深的雪谷,直到心灵变得疲惫
那些老松鼠们有的死去,或牙齿脱落
只有偶尔发出气愤的尖叫,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我们已与父亲和解,或成了父亲,
或坠入生活更深的陷阱。而那一切真的存在
我们向往着的永远逝去的美好时光?或者
它们不过是一场幻梦,或我们在痛苦中进行的构想?
也许,我们只是些时间的见证,像这些旧照片
发黄、变脆,却包容着一些事件,人们
一度称之为历史,然而并不真实
那一年冬天,刚刚下过第一场雪
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场雪
傍晚来得很早。在去电影院的路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绕过一个个雪堆,看着
行人朦胧的影子闪过--
黑暗使我们觉得好玩
那时还没有高压汞灯
装扮成淡蓝色的花朵,或是
一轮微红色的月亮
我们的肺里吸满茉莉花的香气
一种比茉莉花更为冷冽的香气
(没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那一年电影院里上演着《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在里面我们认识了仇恨和火
我们爱看《小兵张嘎》和《平原游击队》
我们用木制的大刀和手枪
演习着杀人的游戏
那一年,我十岁,弟弟五岁,妹妹三岁
我们的冰爬犁沿着陡坡危险地滑着
滑着。突然,我们的童年一下子终止
当时,望着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里的动物一定在温暖的洞里冬眠
好渡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这样想
现在已经无法记起
他没有留意傍晚的到来。
他抽着那只旧烟斗,仍在发出咝咝声。
淡蓝色烟雾围裹着他,像丝质的睡衣。
他回想起一些事情,或什么也不想。
他不喜欢这生活,但想不出什么生活更好。
事实上他没有什么可忧伤,也不会感到快乐。
他没有留意窗前的那只鸟儿飞走了,
播放着的音乐也早已经停了。
一整天他听着巴赫,肖斯塔科维奇,或爵士。
音箱上满是灰尘,但大师的声音
透过模糊的岁月仍然清晰。
是的,他没有留意傍晚的到来,
黑暗透过窗子渗入他的身体,
但那扇窗子仍然明亮。
我创造你如同上帝创造人类。
我给了你生命,同时带给你
死亡的恐惧。
那一年春天,或是初夏,准确的时间
我已经无法记起--我四岁或者五岁
(如同你现在的年纪)
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和我的爸爸谈论起西藏的农奴制
种种残酷的刑罚
以及农奴被活活剥皮。
那是中午,一个春天或初夏的中午,但我感到悲哀
感到黑暗像细沙一样
渗入了我的心里。
我们的房门通向
阳光中一片绿色的草地。更远些
是一座废弃的木场:一些巨大的圆木
堆积在那里,并开始腐烂
我在医院的病理室看见用福尔马林浸泡着的
人体的各个器官,鲜红而布满丝络
我差一点呕吐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止了我的呼吸。
后来我读到了有关奴隶制和中世纪的历史
读了《安妮·弗兰克日记》
后来我目睹了死亡--
母亲平静地躺着,像一段
不会呼吸的圆木。白色的被单
使我想到深秋一片寒冷的矢车菊
乞力马扎罗山顶闪亮的雪
海明威曾经去过那里
而母亲平静而安稳地躺着,展示出
死亡庄重而严肃的意义
或是毫无意义
那时你还没有出世
而且几乎在一次流产的计划中丧失存在的价值。
人死了,亲人们像海狸一样
悲伤,并痛苦地哭泣--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其实是在哭着自己
死亡环绕着每一个人如同空气
如同瓶子里福尔马林溶液
雪飞在一封信中问我:为什么
你的诗中总是出现死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我已不再想着这些
并飞快地从死亡的风景中逃离
现在我坐在窗子前面
凝望着被雪围困的黑色树干
它们很老了,我祈愿它们
在春天的街道上会再一次展现绿色的生机
我将坐在阴影里
看着你在阳光中嬉戏
我无法保持这一份孤傲
当面对人世的纷扰
和众多的苦难。
我同样无法走你的内心
无论在哪里
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张假面。
世俗的礼仪,虚伪的言谈
我们像小丑,裹着华丽的外衣
让思想在里面枯萎、腐烂。
叶芝说光着脚走路最好
可路上全是石头
和恶意的荆棘
那些致人于死地的流言。
我无法告诉你
有关我的一切--
很多往事已经遗忘
死去的时间和人们
也不会开口讲话;
而活着的
则感到茫然
在阁楼上踱步
或喃喃自语。
我无法告诉你
当风从平原上刮过
白杨树的叶子
翻动而闪亮
展示出宇宙的寂寥。
在我们这个时代
诗歌不过是一声声呻吟
伴随着每一记沉重的皮鞭
蟋蟀们在求偶,小狗尖声叫着
我想到我的诗
应该是一块石头--
曾经筑起特洛伊的城墙
斯巴达克斯在上面磨过刀剑
我们叼着烟卷玩着JQKA
我们在杀气腾腾的烟雾和叫骂声中发牌
我们鼓起眼睛想看透对方的底细
我们从童年玩起直到
现在脸上爬满了胡须
赌博是一种艺术我们
总得和时间赌个输赢
上个星期我的一个同学在一场车祸中
脑浆崩裂死得十分容易
死亡是一件挺糟糕的事儿,也挺严肃
有时艺术也是这样
用整整一个上午劈着木柴。
贮存过冬的蔬菜。
封闭好门窗,
不让一丝风雪进来。
窗前的树脱尽的美丽的叶子
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因此悲哀。
土拨鼠的工作人类都得去做
还要学会长时间的等待。
张曙光,生于1956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写诗,自1980年开始发表诗歌和随笔,也从事诗歌翻译。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文化艺术出版社)、《午后的降雪》(重庆大学出版社)、《闹鬼的房子》(人民文学出版社),随笔集《上帝送他一座图书馆》,译诗集《米沃什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神曲》(广西师大出版社、漓江出版社),诗学论文集《堂·吉诃德的幽灵》(北京大学出版社)。曾获得国内若干诗歌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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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19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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