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33)娘到合肥来看我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33)
娘到合肥来看我
张国领
娘一生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是到部队来看我,第二次还是到部队来看我。
第一次来部队看我是1979年的夏天,那是我当兵的第一年,离家还不到一年时间。但她和父亲在没有提前告知我的情况下来队了,那天我正在训练场训练,身上流了一身汗,脸晒得像非洲人,人也比较瘦,娘看到我的那一刻,大吃了一惊。她也不和我说话,一个劲地看着我,像不认识了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看了许久,然后一把把我揽在怀里就哭了起来。不是父亲在一边提醒,她不知道要哭多长时间,边哭边说:“咋晒成这样?咋瘦成这样?咋累成这样?你不是写信说部队的生活都好吗?”
看着他们突然的到来,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就问父亲:“你们是咋找到这里的?咋也不给我说一声就来了?我才离开家半年,别的战友父母还没人来过呢。”
父亲告诉我,是娘想我想得不行了才来的,再不来她的精神就可能会出问题。父亲说,我当兵走了之后,娘就天天站在院子里往东坡上的路口张望,我是从那里离家来当兵的,娘就以为我会从那个路口回去。在我初中、高中上学时,每天回家都是在那个路口最先出现,娘觉得我当兵和上学一样,每当吃饭时就能按时回到她身边。可她等啊等,开始是做好饭了等,后来是不做饭去等,再后来别人吃完饭了她还在等。然后就是在家里不住地念叨我的名字,把我穿过的衣服找出来反复的洗。父亲看没有办法了,才按娘的要求,到部队来看我。当时家里没有路费,是把喂的两头还没有长成型的猪卖掉,拿着卖猪的四十元钱,一路辗转找到了驻守在安徽阜阳郊区的我们连队。一路上饿了就吃从家带的干粮,渴了就喝白开水。为了省下住旅店的钱,他们带了一张席子,晚上就在候车室里凑合一宿。
那次我娘只在连队住了七天,七天里,我训练时她就在操场边上看着我,我劳动时她也在菜地边上看着我,我到监墙上的岗楼里站哨时,她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岗楼,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我,但她知道那几层楼高的岗亭上,站着的是她的儿子。
父亲说,看到我的生活训练情况和连队领导、战友们对我的关心爱护之后,娘的心放下了,最后是她提出要回家的,说看过了,放心了,再住就会影响我的工作。那次回到家,娘对东坡的路口不再痴迷般地张望,并且见了街坊邻居就告诉人家。说我在部队挺好的,天天都能吃上白米饭、好面馍。
我在娘身边生活了十八年,刚离开半年她就想我想得要发疯了,儿子在娘心中是什么分量,我第一次有了切身的体验。
后来我几次写信让娘再来部队看看,父亲回信说,娘让我好好工作,她在家挺好,不要惦念。始终不说来看我的事儿。
至到1991年,娘才来到我这柴扉小院,那是她时隔12年后的第二次出远门。这次来合肥和上次到阜阳有所不同的是,那一次我是一名刚入伍的战士,住在集体宿舍里,没有自己的家,只能让娘住在连队的招待所,吃饭是从连队食堂里端的,食堂做啥她吃啥。但这一次我提干了,有了一个不大也不新,但却是属于自己的家,住的虽不如招待所宽敞,但比招待所自由。饮食就更比连队方便了,想吃啥就可以按自己的口味做啥。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娘去连队看我时,她是那么年轻,没有一根白发,身体异常健康。而这次娘明显老了,头发斑白,额头上明显有了皱纹,身体也大不如前,而且因五年前做过一次大手术,走路有些蹒跚。但娘精神乐观,说她自我感觉没什么问题,我也就信了娘的话。天天我和妻子去上班,娘在家里呆着,每天帮助妻子做饭干家务,只有到了星期天,我们一家三代人才能出去到合肥的公园游玩。就这样娘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突然有一天,娘说她的胳膊抬起时有点不舒服,第二天我请假带她去武警总队医院检查,找的是外科主任,他看了之后当时就很严肃地说:“今天就住院吧,肩膀下面有个包块,要马上做手术。”我一听就想到了五年前做的手术,问医生这两者是否有联系?他说是转移了,我听了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一下。我没让娘回家,随即就办了住院手续。
住院之后,娘做了全面的检查,第三天就做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治疗一周后,医生建议到省人民医院做化疗。这时候娘提出让父亲到合肥来一趟,我按娘的想法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说到娘的病情,但父亲接到信立即赶到了合肥,他说估计到让他来就是娘的身体出了问题。因为距第一次手术过去整五年多了,做手术时医生就说过,这类病可能还会复发,一般是在手术后五至八年时间里。
在做了半个月的化疗后,手术的伤口基本痊愈,本来还可以再住几天院,可娘坚持要出院。娘说住在医院里着急,其实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怕我花钱。我多次给她解释这是部队医院,军人父母住院可以减免很多费用,但最后父亲说:“尊重你娘的意愿,还是出院吧。”
武警总队医院就在我住的古城郢大院内,距我的柴扉小院不足两百米。打针、换药都可以直接去医院。当时我老首长周广庭的爱人王叙兰大姐,就在武警总队医院工作,她不让我娘每天往医院跑,她把要换的药和要打的针在医院配好,然后拿到我家里来,打针、换药都由她来亲自处理。王大姐原是解放军105医院的护士长,后调到武警医院,技术娴熟,为人热情,对我娘像对待自己母亲一样关心。对此娘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让我们请王大姐在家吃顿饭,可王大姐一直没有答应。
这次娘来看我,在合肥住了半年,是她平生离家最长的一段时间,而这半年时间是她带着病体出来的,后来我想,娘肯定是在家就感到了身体的不适,而见了我却迟迟不愿把病情说出来,致使治疗耽误了两个月。
临离开合肥时,娘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精神状态也很好,都以为娘是完全康复了,但我心中清楚,娘的病复发过,以后就很难控制。
娘离开合肥一段时间了,政治部领导不知从哪里了解到我娘生病的消息,在负责工作的副主任王海瞳的主持下,总队政治部发起了一次募捐活动,政治部上到主任,下到干事,都献出了他们的爱心,总队领导听说后,也专门捐了款,使我非常感激,募捐的资金我立即寄回老家给我娘治病。那次募捐并不是我所期望的,因为让领导和同志们掏钱为我娘治病,不合情,也不合理。我是做儿子的,砸锅卖铁为娘治病都是应该的。起初我听说领导要发起这样的活动,就赶紧找领导请求中止募捐,怎奈领导态度坚决,我也只剩下感谢的份儿。
出门在外,我最不愿做的事是亏欠别人,可那次不但欠了人情,还欠了所有同事的人情。那次募捐给我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后来我一心要调回河南,并不是我对把我从普通一兵培养成为军官的老部队没有感情,而是我总觉得在那个充满爱心的群体里,我欠大家的情太多,见了谁尽管人家不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情,不是光靠好好工作就能还上的。只有离开才能脱离精神上的樊篱,我知道这樊篱是我自己罩上的。
一生只出过两次远门的娘,回家之后再没走出过神后镇,因为回去半年不到,病情又一次复发,这一病就没再起来……
娘一生不爱照相,也很少有机会照相,在合肥期间留下的一组照片,除了我们一起外出游玩时拍摄的,就是在破旧的柴扉老屋里那几张留影。如今娘不在了,柴扉老屋也不在了,这几张照片也成了我记忆里的永恒。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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