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陈恒礼:父亲想死却没有死成

石板街系列

父亲想死却没有死成

陈恒礼

父亲似乎比老爷过的还要可怜。他的可怜在于他的正直和义气。这东西害了他,也成就了他。小德礼曾经想,他应该是一位共产党员,怎么就成了国民党员呢?老爷说,那是父亲上小学时,一个名叫吴适之的老师,给他填上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这名单被别人看到了,才知道父亲是个国民党员。原来加入国民党就这么简单,比加入其他党可能容易一千倍。可父亲活了八十多岁,直到临终却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国民党一个字,不管政治环境严酷和宽松的时候,他从来不说。他为什么不说呢?后来小德礼开他的玩笑——在他喝酒高兴时,你当国民党员,最好当大一点的,跑到台湾,然后再跑回来,虽然我们在“文革”中因你而受到诛连,连学也不给上。但你回来了我们也国共合作了。父亲立马白了他几眼,他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

父亲从江西打工(当时没有这个叫法,叫盲流)回来,身上却分文没带。据后来讲,他和几个邻居,在江西靠出卖苦力而生活着,给人家挖大沟,挣的那点微薄的钱,交朋好友,吃吃喝喝,差一点连路费也没有了。一家人眼巴巴的等他回来,人是回来了,其他什么都没见着。

父亲从南京回到故乡,遇到第一件事是要有住的地方,一家好几口,是不能呆在露水地里。老爷的那里,根本盛不下这一家人。生产队同意他在社屋后面有三间房的空地上盖屋。空地旁边是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屎坑。父亲把房地基都摆好了,那个与父亲同辈同族名叫李保前的人,从中阻挠,硬是设置了许许多多障碍,不准父亲在那里盖房,这房子就没有盖成。李保前这个人个头不高,长的很结实,嘴里似乎有两颗银牙,见人不笑不说话,他那笑里满是刺。邻居们传说,用硬纸板刻上“丰谷印板”,半夜撬开生产队仓库偷粮食就是他的主意。他也在南京生活过,那时与李德礼家的关系听说还是不错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阻止李德礼家盖房呢?母亲说,他就是心坏,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淌黑水了!

父亲带着一家六口,继续住在本族一位长辈的三间闲房里,这位本族长辈叫李青发,没有儿子,招来个吃公家饭会开会修拖拉机的工人,进门当上门女婿。李德礼管这位名叫李青发的人叫发老爷,他为人善良,待人也极为低调。他对父亲说,惠来啊,这房子你住就是了,我现在还用不着。你什么时候盖好了房子,你什么时候就搬走,不急。后来,这位青发老爷随同他女婿到东北黑龙江闯关东去了,结果他再也没有回到原籍。

总不能没有地方住吧?正巧了,一个名叫史云成的在电影里演过国民党士兵的邻居,盖好了三间房,却也准备上东北去讨生活,要把才盖好不久的三间草房卖掉,父亲就把他们买过来了。而史云成盖房子的地方,在解放前又是姓仇的地方,解放后虽然土地收归公有,但姓仇的依然可以在这块地上有一些不起任何作用的话语权。父亲买来这块光腚屋,总不会没有脚踩的地方,便和姓仇的当家人说,想把宅基地向后向东边扩大一点,姓仇的当家人听了,想了好半天,也不好说什么,给了一句你想垫你就垫吧,只要生产队里同意。生产队又有什么不同意的,反正那里又不能种庄稼,也没有人像李保前那么坏。父亲的家东是一个呈剪字形的两股路的交叉口,正好余留下一个三角地带,这个三角地带又被史云成盖房时取土,留下了一个大坑,紧挨着父亲家的东墙边上。于是,父亲继续利用这个土坑,取土帮贴着房东边的宅基,不久,墙东边有了一张床那么宽的地方可以走路了。

父亲就是在这一切收拾停当后,为了生计和邻居一起去江西当盲流的。

父亲回来时,家里的全部家当如下,可能有十只碗十双碟子,一张总被邻居借出用的红方桌子,几只小木凳子,一张简易大床,两张简易软床,农具有二三把镰刀,一把抓钩,一张大锄,这把大锄,算是家里必不可缺的最贵的农具了。是石板街东首最为有名气的一把大锄。

这一天小德礼去父亲的家,突然看见了一位陌生的女人,又矮又瘦,奇丑无比,似乎没有鼻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来到这里?母亲说,这是父亲这边的一个什么亲戚,桑树挂棒棒,扯扯拉拉的亲,以前连见也没见过,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她是要饭要到这里的,一叙上话,就成了亲戚。成了亲戚就不能走了,父亲说你就在这过几天吧。这丑女人还真不走了,有人留口饭吃,是多么的幸运。但是作为父亲的家,多了一张大活人的嘴吃饭,又是多么大的负担!母亲也不敢多说话,因为在那个时间,父亲经常对母亲实行家庭暴力,最严重的一次是,他把母亲打得头破血流,头发粘在一起,根本分不开。逼得母亲也出去要饭。母亲嘴比较甜,会说话是有名的。她要到了一些干粮,舍不得吃,回家之前,又卖给了别人,换回那点可怜的钱,留给姐姐和弟弟们交学费。这一切他们都记得。只是小德礼跟祖父母生活,似乎与他们无关,他们从来没为他上学给过一分钱,不管是当初没吃没喝,还是后来可以填饱肚子的时候。母亲是极力支持孩子读书的,但她的子女大多没有都读出来,更多的是因为政治的原因,加上生存的艰辛,除了一个读成了博士生后来又当了博导的三儿子之外,没有一个子女因读书而改变了命运。

同样要饭又有点亲戚的女人不走,小德礼的母亲就犯了愁,她实在也忍不下去了,就对这个丑女人说,大妹子,亲戚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你看,俺家也不是有吃有喝的人家,几个孩子都吃不上饭,你过天把走吧,再想个出路吧。丑女人不说话。要是在平时,母亲的这一些话,肯定会招来父亲的暴怒,这不是他的待人之道。而这一次,父亲只是表现的把牙咬了咬,绷紧了脸上的肌肉,露出来狰狞的神态,却没有了行动。过了一天,老爷奶奶听有人对他们说,你儿子惠来把家里的那张大锄卖了,卖了钱都交给那个丑女人了。奶奶气得迈着小脚,一边哭一边去找她儿子算账,你这个败家子,家里还有什么能卖的?你怎么不去卖孩子!她对那个丑女人说,你还不走,你再不走,这家人都被祸害的没法过了。丑女人提着个包袱,低着头走出了石板街。父亲当然不敢对他母亲怎么着,可他居然还把那个丑女人送出很远很远。母亲在若干若干年后,提到这件事,说那会他怎么就那么邪门了!

崩溃的日子让父亲这个男人彻底崩溃了,彻底绝望了。他感到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希望支撑这个家、带领这个家。他要与这个家决绝。那天是个集日,小德礼正在帮奶奶卖大碗茶,有一个邻居突然跑来了,对他说,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大在家正准备上吊呢。现在想想可笑了,上吊决心要死的人会让人知道他要上吊吗?可能父亲还是不愿意去死;他肯定还在留恋这个世界,他的双亲、他的妻儿老小都还活在世上。小德礼感到害怕,急急地往父亲家里跑。一进门,没有看到一个人在,母亲和姐姐弟弟们都不在家,他们都去哪儿了?他看见房梁上搭着一条井绳,他从来也没有发现过这么好的绳子,似乎是用麻拧成的赶牛用的缰绳,柔韧而又结实,像一条蛇一样,松松软软的从房梁上垂到地面。他父亲坐在绳子的对面,面无表情,目光呆滞,那个时候,他是多大?四十岁?四十岁就要死啊,谁叫你死的?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拖累吗?李德礼不能再犹豫了,其实他那时也没有想的那么多,就扑通一声,跪在他父亲面前,喊了一声:“大”,就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招过来路过父亲家门口的邻居,他们走进屋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都大惊失色,连呼你怎么了?这么想不开?过不好又不是你一家!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死了,老人孩子交给谁?有的人早已把房梁上的绳子解下来了,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小德礼听到从远处传来奶奶的哭声:“我的儿啊,你怎么想不开?”很快,老爷也赶来了,看到他儿子人还在,一句话也没说,转脸又走了。

父亲没有死成,大约也有小德礼那一跪的功劳!让他后来又多活了几十年。

陈恒礼,男,江苏睢宁人,当过农民,做过工人,下过塞北,闯过关东,编过县报副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开始在江苏儿童、新华日报、美文、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雨花、青春、飞天、滇池、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公开发表,有《气象》、《湛蓝的泥音》、《好人九歌》、《中国淘宝第一村》等六种行世。曾获首市全国“当代农民”小说征文大赛入选奖第一名,全国报纸副刊、华东报纸副刊、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奖二、三等奖和优秀奖、编辑奖;获《海外文摘》文学奖、都市晨报图书奖等奖次十余次,《中国淘宝第一村》列江苏人民出版2015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并获浩然文学奖。目前工作在睢宁县文化馆,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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