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47章)

第47章 天道人心 无欲则刚
这日,当王维将辞呈递到赵仁面前时,赵仁不禁退后一步,仿佛这个辞呈是个滚烫的火球,一不小心便会烫伤了自己的手。
王维并不在意,淡然一笑:“赵大人,下官不才,辜负了大人一片苦心。今日特来辞去司仓参军一职,还请大人成全。”
“辞去司仓参军一职?”赵仁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似有一群无头苍蝇在耳边乱舞,心中更是一团乱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安县令王腾不是捎来口信了么?不是说已向皇上揭发王维私自吊唁岐王一事了么?怎么左等右等都等不来朝廷的处决,却等来了王维的辞呈?莫非皇上不相信王腾的话?莫非王维已暗中托人摆平了此事?莫非……?
赵仁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有所收敛,对王维多了几分忌惮,只好摆了摆手,打哈哈道:“哎呦,王参军,稍安勿躁嘛!当今圣上最是宽宏仁厚,只要圣上不怪罪于你,赵某岂有怪罪之理?这司仓参军么,你安心当着便是。”
“实不相瞒,下官性格疏懒,胸无大志,平生所愿,只是和家人寄情山水、终老乡野,还请大人成全。”王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一双眸子更是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这……”赵仁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收下不是,驳回也不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半是谄媚半是含酸道,“哪里哪里,王参军过谦了。王参军的能耐,别人不知道,赵某还不知道么?王参军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即便是天大的事,到了王参军这里,不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么!赵某打心眼里佩服得紧!”
“大人说笑了。下官身无长物,无甚能耐。做人做事,只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而已。大人如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便先告辞了。”说着,不待赵仁再说什么,就放下辞呈,转身离去。
看着王维云淡风轻的背影,赵仁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合上,迟迟缓不过神来。
这晚,当王维将日间赵仁目瞪口呆的表情告诉璎珞时,璎珞不由笑岔了气,半晌才忍笑道:“《孙子兵法》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你今日这封辞呈,倒是深谙用兵之道。”
“哦?原来咱家璎珞还深谙用兵之道?看来为夫今后当谨言慎行,千万莫得罪了娘子才好。”王维故意一脸惊讶,上下打量了璎珞几眼,哈哈笑道。
璎珞没好气地瞪了王维一眼,心中却是一种久违了的轻松。自从那天赵化告诉她王维遭小人陷害后,她心里便仿佛被生生塞进了一团火,疼痛焦灼,难以名状。连日来,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时时刻刻祈求上天,保佑王维能平安度过此劫。
如今,王维主动递交了辞呈,从此便能远离官场,再也不用担这莫须有的罪名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舒坦的事呢?
从此,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做他们喜欢的事。上回他不是答应她了么?待他辞官之后,便带她和莲儿回家看望阿爷、阿娘和阿家,然后,找一处喜欢的地方安顿下来。他替人写字画画,她为他洗衣做饭,一起寄情山水、终老乡野……
这美好如斯的生活,就像一幅山水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她心中不由几多期待、几多憧憬……
“在想什么呢?”璎珞今日穿了一件芝草边杏粉色对襟吴绫衫子,配了一条花罗织成的雪底团花六幅长裙,在窗边一站,便成了一道天然的风景。王维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了她的脸。
一缕清风吹过她的发梢,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和他相视一笑:“摩诘,这样的日子,我很欢喜。”
“是吗?”他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的眸子,手指缓缓抚过她的眉心,柔声问道:“璎珞,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么?”
璎珞摇了摇头:“摩诘,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信你,且信你到底。”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犹豫,眼眸中更是被岁月酿成的温柔和坚定。
王维久久凝视着她那温柔而又坚定的眸子,深深吸了口气,一脸笃定道:“璎珞,我定会护你和莲儿周全,给你和莲儿一个更好的家。”
这晚,蛙鸣声声中,璎珞和莲儿甜甜睡去,王维却久久无法入眠。
在济州一晃便是五年,五年来,有过惊心动魄,有过误会猜疑,但更多的还是岁月静好。如今即将离开,心中到底有些不舍。
于是,他披衣起床,踱到院中,在一地月光中,忽然想起了赵仁日间那番话。
“王参军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即便是天大的事,到了王参军这里,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赵仁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怎能听不明白?言下之意,不就是在试探他,此次他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定是有贵人相助了吧?
他不由想起了五年前的“黄狮子舞事件”。那次也是因小人诬告,他被圣上定了莫须有的罪名,从太乐丞贬谪济州司仓参军。
这次呢?如果真有人存心诬告他素有异心,按圣上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他,甚至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如今过去这么久了,却迟迟不见朝廷有何动静。看今日赵仁的神色,好像也颇为意外、颇感失望……
那么,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有人替他向圣上求了情!而且,这个人一定是能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的。
那个熟悉的名字顿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玉真公主!如果真的有贵人相助,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玉真公主了。只有她,才有机会、有资格和圣上说话。而且,最关键的是,或许,也只有她,才愿意为他说话……
夜凉如水,即便在这夏日的夜里,山风中依然透着丝丝凉意。一阵山风吹来,他不禁拢了拢外裳,低头看着一地清辉,心中是深深的歉意和深深的感激。他这一生,他注定只能欠她一次又一次了。
次日,王维和璎珞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择日离开济州。
这日一早,王维家门口远远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和叩门声。
福嫂急忙进屋唤道:“阿郎,夫人,外面来了很多人,说是要为阿郎送行。”
“哦?我这便去看看。”正在书房整理书稿、画稿的王维,连忙理了理衣衫,快步走了出去。一到屋外,便看到院子里果然已经满满站了一地,他正要上前问候时,赵化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大人,我家阿爷听说您要离开济州,便一定要来送送您,怎么也拦不住。这不,他和乡民们一早便从阳谷县赶来了。”赵化挠了挠头,急急解释道。
顺着赵化手指的方向,王维一眼看到了他父亲赵老汉,在赵老汉身边的,不是崔录事、成文学、郑山人、霍山人么?
王维不由心头一热,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握住赵老汉的手道:“赵老爹,阳谷县离这里少说也要走一个多时辰,你们定是一早就往这里赶了,辛苦你们了!”
“王大人,这些年来,犬子有幸跟随大人左右,大人教导犬子有方,老夫感激不尽呐。”赵老汉也紧紧握住王维的手,想对着王维拜下去。
王维忙一把扶住赵老汉:“赵老爹言重了,快莫如此见外。认真论起来,我还要感谢仙舟才是。这些年来,是他告诉我济州的风土人情、风俗典故,还陪我走遍了济州的山山水水。如果没有他,我这个异乡人,倒真是寸步难行。”
“王大人说笑了。改日大人得空再回济州时,一定告诉老夫。老夫定备好美酒,请大人痛痛快快喝上几杯才好。”赵老汉越说越是兴奋,说到痛快处,便清了清嗓子,当众吟了几句诗,“'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王大人,您送老夫的这首诗,老夫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呐!”
“王大人写得好,赵老丈说得好!妙!妙!”崔录事、成文学、郑山人、霍山人等人也纷纷走上前来,拍掌叫好道,“王参军,多谢你当年慷慨赠诗,祝你此行一路平安,但愿他年还能重逢!”
王维上前一步,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往事历历,激荡心头。四年前,他们把酒言欢,兴之所至,他当场为他们每人赋诗一首。四年来,虽不常见面,但彼此的情谊早已深藏心中。
“王大人,那年水灾,我们村庄灾情最厉害,眼看着全村都要颗粒无收了,多亏大人出手相救,我们全村老老小小几百号人都忘不了大人的恩情呐!”和阳谷县相邻的长清县乡民郑老汉也围了上来,从怀中掏出两双鞋子,“听说大人要走了,我们全村人都舍不得,这是村里手艺最巧的郑阿婆做的几双鞋袜,再三嘱咐我带来给大人,还望大人莫嫌粗陋。”
一时间,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纷纷要送东西给王维。
王维眼角含泪,向在场诸位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乡亲们厚谊,王某只是做了一些该做之事,尽了一些该尽之力,担不起乡亲们如此厚爱。将来无论王某身在何方,都不会忘记济州岁月,不会忘记乡亲们厚望。请大家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漫天霞光在每个人身上都涂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芒。不远处,青色炊烟袅袅升入空中……
璎珞默默看着院中发生的一切,顿时有种热热的感觉涌上心头。都说天道无情,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和不平。然而,天道又自在人心,凡事定有公论。她知道,她的摩诘,已经做到了。
几天后,王维和璎珞收拾妥当,带上莲儿、福嫂、小蝶出发了。
斑驳树叶间,天空碧蓝如洗,时有几只小鸟在枝头盘旋跳跃,振翅一飞,便消失在初秋明媚的阳光里。
王维提缰策马,经过济州城门时,再次抬头深深看了一眼。璎珞也掀起车帘,看了看被飞尘遮断的来路,默默叹了口气。
她知道,对王维而言,济州不是他仕途的起点,却可能是他仕途的终点。他此刻的心情,难免有些沉重吧。
不出几日,他们便到了洛阳附近的汜水岸边,弃马登舟,换水路继续前行。
船到中游,江面开阔,云淡风轻,看莲儿正在酣睡,王维便携了璎珞的手,走出船舱,并立船头,望天上云卷云舒,看江上舟来舟往……
“璎珞,还记得当年同游越州的綦毋兄么?他今年春天进士及第,日前已授宜寿县尉(今陕西周至),来信邀请咱们去宜寿一游,你意下如何?”
“好啊,说到綦毋兄,我想到了那次泛舟若耶溪。”璎珞欣然点头道,“摩诘,每回坐船,我都会想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你看,天下最温顺的是水,最狂妄的也是水。温顺时能载舟,狂妄时能覆舟,水是不是很有灵性?”
王维揽过璎珞,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不仅水有灵性,天地万物,皆有灵性。老子很喜欢水,用水形容他心中的'道’。”
说着,朗声吟了几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璎珞自然地接了下去,转头笑道,“我幼时读《道德经》,最不明白的便是这一句,便跑去问阿爷:'为何一个人不和别人争,反而天下就没人能比得过他了呢?’阿爷笑而不答,说等我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哦?那你如今明白了么?”王维嘴角上扬,一脸宠溺地看着璎珞,仿佛眼前站着的依然还是那个年幼的璎珞。
“本来不明白,和你在一起后,倒是渐渐明白了。”璎珞眸子一亮,扬眉笑道。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娘子既有所得,不妨说来听听,让为夫也好乐上一乐。”王维剑眉一挑,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笑意。
璎珞自然知道王维是在打趣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妾身虽然不才,但班门弄斧的事,还是不做为妙!”
“哈哈,娘子手中无斧,为夫也不是鲁班。”王维哈哈一笑,搂着璎珞的手不觉紧了紧,“我幼时读到这句话时,也颇为不解。只是你尚有阿爷可以去问,我却只好自己胡思乱想了。”
他说话时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语气也是一贯的平和温润,但说到“只好自己胡思乱想”时,却透着淡淡的惆怅。
璎珞顺势靠在他的肩头,挽住他的胳臂,故意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的一肚子学问,就是这样胡思乱想得来的呀!”
王维伸手抚上她被秋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脸颊,笑道:“如今有了娘子,自然可以不用独自胡思乱想了。娘子,是也不是?”
璎珞心知逃不过,便指着沿岸的千仞峭壁,侧头笑道:“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心中定是无欲无求,就像这千仞峭壁,无欲则刚,也就达到了'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你说是么?”
王维远眺千仞峭壁,嘴角慢慢浮上笑意,点头道:“娘子所言不无道理,可也并不全是。我倒觉得,与世无争的人,并非真的无欲无求,只不过,他所欲所求的,和世人不一样罢了。”
王维收回目光,顿了一顿:“我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不久,随母亲去寺庙斋戒,看到山门上的'莫向外求’时,如当头棒喝般,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王维的声音自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魔力,让人听着听着便会入迷,璎珞眸子发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佛法告诉世人,从生命的本源来看,一切都是具足的、圆满的,我们生来就具足一切法,无须向外索求。因此,与其说'无欲无求’,莫若说'莫向外求’。”
“是啊,世人大抵只知道'向外求’,却不知'向内求’才是我们真正的修行。”璎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
“是的,我们一生都需'内求’,只可惜人生苦短,终其一生,我们能真正了悟的东西,和浩渺无边的佛法相比,仿佛沧海一粟,微乎其微。若是偶有所得,心中那份欢喜,岂是荣华富贵等'身外之物’可以比拟?”
“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活一世,若能偶有所得,便无愧此生。妾身愚钝,还需夫君多多提点才好。”璎珞转头看着王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哈哈,承蒙娘子厚爱,为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维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是深深的懂得。璎珞只觉得一股暖意从指尖流到心头,和他相视一笑。
船头的艄公一脸不解,这对小夫妻在船头立了这么久,说了那么多话,难道他们不乏的么?艄公不解地摇了摇头,一篙下去,加速向前驶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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