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霜叶红于二月花
两三天没去湖畔散步,今早走近,举目一望,感觉差了东西,再一回味才明白过来,是湖边的枯叶枝蔓被砍走,有些怅然。
这片湖泊,是城市中间难得的一片闹中取静之地。是自然,就该有野趣。让植物们自然生长就是野趣之一种。
一排围湖的栏杆,前几天时,上面缠着满满的青藤,开满紫蓝紫蓝的牵牛花,粉白粉白的蓼花。几场细风,几场秋雨,它们忽地老迈而又怆惶起来,正不知如何才好时,几个工人来了 ,刀砍手扯,瞬间把栏杆清理干净。
想起“善”这个字来。平常我们以为,只有人和人之间才有善。给别人物质叫善,给别人体谅和安慰叫善,原谅别人的恶意叫善,也或者主动承担,叫善。
这些善意,的确是善,但并不能完全彰显生命的善。善是一个认识,一个整体,有很多层次。层次越多,善就越丰满。饱满而全面的善,就是至善。也就是说,善的对象,是整个世界。大自然的物事,并不开口争辩或者诉求,也或者说没有我们所认为的生命迹象,但它们依然是生命,要被祝福,有自由生死的权利。
我们不能只追慕它开花的时节,而无视它落叶的过程。不能只喜欢它的绿色,而讨厌它的枯黄。不能只看它年轻时候的样子,嫌弃它衰败的容颜。
人也会苍老,也会衰败。我们是不是也讨厌自己的苍老或者衰败呢?人们总说,每一个年龄段有每一个年龄段的美。假若不去读懂自然界的生命,所谓美,就只能是一句肤浅的空话。假若不去理解自然界的荣枯交替,也就无法理解自己生命的整体性。
这些牵牛花,这些蓼花,这些夹杂的野花野草,它们不是为了长青绿的叶子而活着,也不是为了开漂亮的花而活着,那只是它们的一部分。它们有基因,它们要长果实,通过果实的转播完成传承和繁衍的使命,然后自然死亡。死亡后,“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它们还要回报脚下的土地。这样,生命才是完整。最后,回归永恒的故乡。
这样想的时候,植物的生命就会非常动人。人类繁衍生命,还希冀一个回报。希望自己老了,自己的孩子能照顾自己。而自然没有,它们就要这样做,无为而为。从这个意义看,植物比人类更具有善的特质,仁的因子。
惦念起沙湖边的一排排乌桕树。该是斑斓一片了。
叶子厚厚铺在草地上,油画般庄严。泰戈尔的诗句:死如秋叶之静美。就该是这样。一位环卫工人正马不停蹄地扫树叶。我问他,落叶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扫?他说,领导要求扫,不扫不行啊。
我知道领导的用意,他希望他管理的公园变得更美。也就是说,他眼里的落叶,是不美的。
那什么是美呢?美,是做最好的自己。我们观察美,不能只看表面,而是看事物的内在质地。树叶老了,落了,看外在,我们读到对它的厌弃。你若知道它为什么老,为什么落,对它抱有感情,对它充满同情,它就无比美了。
和善一样,美也是认识,是一个整体。美有很多层次,认识的越多,美就越丰富。丰饶广博的美,就是大美。如果我们只会欣赏娇艳的花朵,多彩的颜色,优美的形体,而不会欣赏苍老的容颜,弯曲的身材,憔悴的沉默,对于美的认识,就是不够。
朱光潜老先生是美学大师。抗战期间,他是武汉大学的青年教师,因为战事,当年的武汉大学迁到重庆。一个深秋的下午,几个受邀的同学去朱老师家喝茶。走进老师家的小院子,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像在积雪里行路飒飒地响。有一个男同学拿起门旁小屋内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扫枯叶。朱老师听了立刻阻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坐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
飒飒飘落,随风卷起。这是生命质地,得用心倾听。落在的地上的大红,明黄,深褐等,虽是落败,有悲伤,却又全是温暖的色调 。用科学解读,那是自然在环境之下的适应和态度。用生命的立场解读,它就是自然对于人生的安慰,死去比活着更灿然。
有诗人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叶片中的叶绿素逐渐减少,原本被叶绿素掩盖的叶黄素、花红素和类胡萝卜素慢慢显露,依照自身不同的比例,呈现出斑斓的美色,堪比春花的艳丽。有诗人说“留得枯荷听雨声”。若把落叶看成有生命的个体,雨打枯叶,滴滴答答,就不是叶,而是心。不是现象,而是情。
其实藤蔓和落叶,表现的是一种意象。因为善与美,不可分割。人的善意,留下植物完整的美,自身的美也在完成。植物的美,展现在人面前,自身的善意也在扩大。之所以从这两个物事中各取一面来说善和美,是为让自己的认识更清晰。
生活中,小善极易做到,小美极易看到。然而世界是博大的,万物是分离的。思维是偏执的,行为是盲从的。大美和至善,不容易做到。甚至,我们还羞于谈善。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人性注定,真正的善,说起来虚伪,做起来矫情。比如林黛玉葬花,就不能深想或者模仿。这是对的,所有的伟大,永远走不近。
《礼记·大学》里开篇即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心中有至善,心怀有大美,是我们总也走不近的目标,却又依然要走的路途。因为,最好的世界是所有的生命彼此祝福,彼此成全。
(此文2020年12月5日发表于甘肃《武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