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滨沧桑记(节选)1
浦滨沧桑记(节选)[1]
孙恩霖
孙恩霖(?—1997),新闻工作者。1927年进入申报馆工作,曾被《申报》派往延安采访并撰文,因当局不允许文章发表在《申报》上,仅在《申报周刊》予以刊登。曾在日伪统治时期,将完整的《申报》收藏于徐家汇天主堂藏书楼,在日寇眼皮底下完好地保存了整套《申报》。
游上海者,莫不知有黄浦滩。大道如砥,公车如织,行人摩肩接踵,熙攘往来,一如浦江浊浪,前推后拥,茫然无所穷止。而层楼叠阁,临江高耸,又若海上蓬莱之宛在人间。履其地者,但见巍峨大厦,气象万千。不知此地固风雨晦冥,鼷鼪窜迹,今之高闬峻宇,仕女瞻仰者,在昔蔓草荒烟,湿壤一片而已。
自洋泾浜迤北至摆渡桥,其间一段为黄浦滩菁华所在,建筑壮丽,景色最佳。上海之位居世界第六大城,以街市宏伟论,当指此矣。由爱多亚路口起讫摆渡桥止,其长一千一百五十码。如包括建筑物等而言,面积之广,共一万零五千三百方码。上海本蕞尔弹丸之地,若黄浦滩者,又系弹丸中之一角。而远东商业之枢纽,几尽系于此。地居隘要,固不以区域之广狭论也。
欲览黄浦滩全景,莫妙于从江中望之。盖就地观看,失之过近,难窥全貌;隔岸遥瞻,距离太远,眉目不清。如能驾一叶扁舟,放平中流,则见岸上建筑,环水屹立,宛如广屏一座,滩头景色,尽收眼底。黄浦江自松郡诸县东北蜿蜒而下,其势迂曲,有若蛇行。故黄浦滩一段,因势作堤,内阙似一勾新月,在南北两端堤边望之,为最明显。若屋宇则楼阁参差、高低不齐而已,其排列固成一直线,不作拱形也。
黄浦江滨
沪上最著名、最高大之建筑物,咸集于黄浦滩,如江海关、沙逊大厦及汇丰银行等是也。巍峨伟丽,为东方所罕见,即与欧美各大埠较,亦差相媲美。上海商业繁盛之区,如南京路、福州路等处,百货杂陈,车水马龙,非不繁华也,无如一片喧阗,令人窒塞。若外滩者,夏屋渠渠,江水滔滔,天趣盎然。而沿滩草地及摆渡桥公园,则点缀景色,尤堪玩赏也。
此图之左面为英国总领事署,中为外白渡桥,再前则浦江帆影亦历历可辨也。
滨浦马路,最为宽阔。除人行道外,车辆行驶之道分而为二。盖沿浦轮埠,栉比皆是;货物运输,终日不绝。特辟一道,便车马之来往而易于指挥也。黄浦滩自南徂北,长不过里计,而东西向之各马路会于外滩者,乃有八条之多。八达之道,谓之崇期,黄浦滩其若是乎。八路者,爱多亚路、广东路、福州路、汉口路、九江路、南京路、仁记路及北京路是也。
黄浦滩多矗立之物,弥望皆是为其特色。江中帆樯林立,巨轮烟突如筒,固置弗论。若对江工厂中之大烟囱、法外滩之信号台、海关之钟楼、沙逊大厦之塔巅、汇丰银行之金屋尖,以及浦滨之铜像、纪念碑碣等,莫不矗然屹立,振拔欲起,似与黄浦滩之日就繁盛同一滋长也。
今试以矗立法租界外滩之信号台述之,以为提纲。此信号台位置在爱多亚路口之南首,浦滨之旧建筑物也。因年代较久,砖石失润,日就斑驳,颀长屹立,乃如老人之敝旧裳,瘦削干枯,状殊可怜,竟体如一蜡炬之台,高矗天表,司报时及报风之职。每日午前十一时三刻,报时之球悬于桅之中央;五分钟后,升之桅顶;十一时五十五分下至中央,至正午十二时乃落下。若逢浦东发午炮,球落炮响,不爽黍粒也。入晚代之以灯。八时五十三分,悬四白灯于桅,第四灯熄于九时正。报风及天气每日二三次。悬特制之纵横交叉等记号于桅上以报风,向天气、温度等之报告,则另有图表张置室外,供人浏览。其有裨于航海舟行者,殊非浅鲜也。
自信号台迤北不数十武,为欧战纪念碑,志大战时沪上西侨之殉难者也。碑面刊有死难者之名姓。两旁范铜作胄盔盾甲等物。碑巅之女神振翼抚一孺子,似昭来者以争战之不可为也。此碑正当爱多亚路口英法两租界之分址处,背浦面西而立。碑阴刊有“功炳欧西,名留华夏”诸字。吾人之瞻仰是碑者,对此当不无感触焉。碑基其广,拾级登临,凭栏远眺,景亦不恶。每当十一月十一日欧洲和平纪念日,旅沪西侨官绅团体,均齐集碑下致敬。一年一度,亦黄浦滩上之盛举也。
欧战和平纪念碑
赫德像
巴夏礼像
爱多亚路与广东路间面浦之建筑物,以亚细亚火油公司、上海总会及友宁保险公司三者为最,房屋排比,参差无几。亚细亚为黄浦滩南端之终止建筑物,大有殿军之概。上海总会内部建筑颇为宏丽,在昔本为沪上俱乐部性质诸屋之冠,惟今则时日较远,似亦垂垂老矣。友宁一屋,兴建颇早。外滩建筑物之用钢骨水泥建造者,滥觞于此。外表之饰以人假花岗石者,亦以斯为嚆矢也。
外滩一带,以银行之建筑物为独多。自广东路外滩之大英银行起,至北京路外滩之东方汇理银行止,不下十余家。其中最著者,当推汇丰银行。汇丰久执远东金融界之牛耳,举足轻重,不可一世。其屋宇之壮丽宏富,亦复似之。全部建筑取法近似希腊作风,位置在外滩与福州路转角,临浦一面宽三百尺,在福州路者二百尺,为黄浦滩诸屋中之占地最宽者。全屋筑以香港之花岗石。正面有巨圆柱六,下辟三门,均作穹窿形,华贵伟大,兼而有之。内外门闼铸以精铜,华美特甚。门外台阶两旁,蹲铜制巨狮二,栩栩欲活,亦巨饰也。自平地至屋面高一百尺,屋面至圆顶又高八十尺。圆顶色白,形如覆置之锅。顶矗一尖,作金黄色,颇似军盔。屋面四角柱杆扬旗,每遇晴和佳日,迎风飘拂,亦一点缀也。
汇丰银行
汇丰右邻为招商局及中国通商银行。招商一屋,已形陈旧,与汇丰骈列,犹窭人子之于天潢贵族,相形见绌之状,至不可以道里计。汇丰银行之左邻为江海关。海关旧屋本亦高大,赭瓦红砖,四面巨钟,沪人士类能忆之。改建新屋,于兹数载,高大巍峨,气象为之一新。全屋纵横,咸作直线。钟楼高矗天表,秀峭广平。钟鸣之时,铿锵破空,声闻数里。巅高二百八十尺,为沪上诸屋之冠,钟楼之巅,亦如汇丰之作橙黄色,阳光返照,金色灿烂,虽远在沪西一带亦能遥望见之也。
与海关新屋高度相埒者,为沙逊大厦,其作风亦与之相似。全屋咸作垂直线形,高十一层。屋顶以上为角锥形之瞭望塔,与海关之钟楼,南北高峙,有似双峰插云也。其位置在南京路仁记路之间,气势宏壮,硕大无朋。靠南京路之一面,有巨道可通,拱廊两旁均系店肆。面外滩者,下层为凯西旅馆及荷兰银行,三四至七八诸层为商行写字间,自十一层以上为沪上最高之瞭望塔。登高远望,天光相接,白雾迷漫;俯视人海,茫茫无所穷止;黄浦水静如镜,巨轮往来,如在池沼之中;外滩狭如羊肠,人豆马寸,仿佛似之,市声缥缈,难闻之矣。
沙逊大厦与海关之间,较高之建筑物,当推字林西报。其余如交通银行、中央银行及麦加利银行等,均相差有限。前道胜银行之屋,在九江路转角。建筑甚佳,门楣上之女铜像二,尤为特色。自沙逊以北仁记路与北京路间之四屋,为中国银行、横滨正金银行、扬子保险公司及怡和洋行。中国银行之屋,虽非甚高,然其屋顶之成尖锐形,亦颇美观。惜制作较旧,视左邻之正金银行为减色耳。
横滨正金银行与扬子保险公司之屋堪相伯仲。其建筑为希腊式中而略带日本色彩者。大门范以精铜,以扶桑古代武士像为饰。门面虽甚简单,而具庄严之态。柱饰栏墙,均颇特出。屋基广八十六尺,高出平地约一百十尺。通体建筑,均极精美。扬子保险公司之房屋,亦具卓越之概。其铜铸之屋顶及排列之柱廊,均为特色。屋基门面颇狭,广才五十五尺。高度较正金略逊,约一百零五尺之谱。以若是有限之地位,以之建屋,困难殊甚。惟扬子一屋,则殊美观,当在例外矣。
字林西报馆
怡和房子在北京路转角,与怡泰轮船公司相望。屋制优美,颇具华贵之气,不愧为东方之大商行也。其面浦一带,咸筑以花岗石,圆柱廊列,极增美观,虽高大异常,而气象亦殊雍容也。越北京路即系怡泰轮船公司,屋宇轩畅,为黄浦滩北端之重要建筑物。凡自吴淞入口者,舟抵黄浦,当以此屋为首触眼帘也,其地位殊佳,对面即外滩公园。自平地以至屋颠高一百五十余尺,钢骨水泥制作不凡,具有文艺复兴时代之作风者也。
东方汇理银行及日本邮船会社为黄浦滩北端之终止建筑物,过此别无商行矣。黄浦之水,至此与吴淞江相会东流,而外滩亦即告一段落。吴淞江与外滩转角处为英领事署,与之遥对者为外滩公园。英领事馆最初设于上海县城内。一千八百四十八年即道光二十九年,其第一任驻沪领事贝尔福氏,购北京路北李家场空地百亩,建筑领署,期年而成,即今之英领署也。屋制甚古,朴质无华,今则时日既久,益形陈旧矣。
浦滨风景,自大体而言,天然之中无往而不寓人力,以蓁莽荒秽、蛇虫充斥之区,一变而为闻名世界之胜地,经营至斯,实非易易。惟其高大之建筑物,如江海关、沙逊大厦、汇丰银行等兴建营造,亦只近十年中事,他日发达,更无限量。年来巨轮海舶,载客来沪观光者,对于外滩之景物,莫不喻为东方第一,洵非虚语也。
八十年来上海之兴变,几于无日不在进步之中。黄浦滩者,实际上为上海之门户,其蒸蒸日上之势,更为显见。犹之经营巨宅,门楣光大,屋舍亦有光荣。他日大上海之计划实现,凡所建设当有过之无不及。今兹所述,莫非外人投资之成绩。以吾之土,供彼践踏,言之犹有隐痛。外滩欧洲纪念碑之铭,曰“功炳欧西,名留华夏”,游兹土者,若易其词而读之,俯仰之间,其亦有感于中乎。
十八,十一,十一上海。
——原载民国十九年(1930)《旅行杂志》第四卷第一号
[1] 本文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