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她从未被人重视，却最能体会生命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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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被怜悯的“隐身人”

李纨是长孙贾珠的太太。嫁到贾家来的时候，别人都觉得她命很好，将来的地位一定不得了。可没过多久，贾珠死去，她就守寡了。自己带着孩子贾兰，住在大观园里的稻香村，日子过得简单、朴素。

贾母每次看到李纨都说，可怜见的，年纪轻轻就守寡。她一直是个被怜悯的角色。

她才二十岁，应该是最旺盛的生命花季，可在热闹和风光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听不到她讲话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五官容颜，没有任何对她衣饰的描写，她好像是一个隐身人。

作为十二金钗之一，李纨应该是和宝钗、黛玉同等重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在《红楼梦》里我们始终在忽略李纨？

好像她自己也忽略她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灰色调的人，没有声音，没有表情。

02 李纨隐藏的任性和放肆

在螃蟹宴上，我们第一次看到李纨喝酒，好像守寡的那个部分她暂时忘掉了，开始有一点不那么正经了，其实李纨也有她年轻活泼的一面。

平儿来拿螃蟹，结果被大家留住跟他们一起吃，这是一个意外，所以她不肯。
这时，李纨拉着她说：“偏要你坐。”李纨跟王熙凤有同等的地位，都是孙辈媳妇。但平时很少这样任性。

“拉着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丈夫死后注定要扮演寡妇的角色，她身上的活泼、调皮始终没有机会发展，如今，她身上被压抑的东西得到了释放。

李纨说：“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有点撒娇、争宠的感觉。一个寡妇在传统道德里是没有争宠的条件的。”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李纨平时也很少这样主动做主。

婆子转过来和平儿说：“说使唤你来你就贪住玩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平儿就笑着说：“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平儿也喝了点酒，这一天大家都有点放肆。

平儿平常是很守规矩的人，在王熙凤手下做事不容易，一是一，二是二。 平儿这个最懂事的人，这种放肆只是偶然觉得累了，稍微撒一下野，其实很可爱。

平儿一面说一面喝，又吃螃蟹。李纨拉着她笑着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传统社会等级森严，但这一刻李纨的眼里忽然没有等级了，主人难道不能欣赏丫头吗？从人的角度来讲，长得体面、做事利落、对人厚道，都是值得欣赏的。

这个时候的李纨完全恢复了人的本分，内心不再有那个守寡媳妇的悲凉和委屈了。

03 同病相怜的女性

一个守寡的媳妇，心里有苦就会产生更多的压迫，平时大概总是要骂佣人的，心情愉快才会懂得欣赏，这一天李纨对平儿开始从头到脚地欣赏。

她说平儿“命却平常”，因为命好是不会去做陪嫁丫头的。王熙凤嫁过来时有四个陪嫁丫头，有的死了，有的走了，最后留下了平儿。

名分上是她贾琏的妾，可是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小太太，她要避开嫉妒心极强的王熙凤，而且她对王熙凤，就像《白蛇传》里的青蛇对白蛇一样，忠心耿耿。

作为女性，平儿和李纨同病相怜。她们都有丈夫，又都没有丈夫。李纨的丈夫去世了，平儿的丈夫还在，却永远不能跟他在一起。她们俩在一起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是非常动人的。

她们之间有点类似中国古代传统中的闺中密友。就像曾经女性之间的通信的“女书”，她们会把心事绣在花里面，男人根本看不懂，她们觉得男人不会是她们的知己。

在那样的社会里，她们根本没有自由恋爱的可能，也不是心甘情愿嫁到某家，婚姻只是让人像生产工具一样，做太太、生孩子。她们真正的情感寄托在女书当中。

原来女性之间有这么深的情感，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女性之间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化体系。

04 生命最深的体会

李纨接着就讲到王熙凤了：“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意思是说平儿就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

平儿笑着说：“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她们陪着小姐嫁过来，一辈子做陪房。

当然男主人可以将她收为妾，可是大部分像平儿，有妾的身份，却跟男主人毫无瓜葛，只是服侍女主人。

平儿此时也有一点感触，觉得孤单，所以用“孤鬼”来形容自己。李纨说：“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这里讲的“造化”是说冥冥之中的缘分。

李纨说：“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

这一天的李纨是有问题的，忍不住猜想，这一天有没有可能是贾珠的生日或者忌日？

李纨平常是个完全没有表情的人，可是这一天她忽然动情了。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曾经很年轻，很有希望，丈夫那么好。她突然很感伤，说我今天怎么会变成了一个人？难道是我容不下人？

她也有陪嫁的丫头，可是好像没有平儿这么得力、懂事。

此时的李纨感伤、荒凉、孤独。李纨的话会让人有一种感触。身边的人不一定是有固定的伦理与身份的人，而应该是在人生的旅途中可以依靠的，使得这个旅程不那么荒凉、不那么孤独的人。

李纨讲到这里，“滴下泪来”，大家就劝：“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到好。”大家就洗了手，散掉了。

很多人都说十二金钗中李纨根本没戏，可是这一段说明：“李纨其实很重要。”李纨是十二金钗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她有故事，有心情，也有很多人生的感触。

我们可能只看到花红柳绿，而没有看到秋天叶子的变化，所以我们看不到李纨。我自己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也看不到，可是渐渐越来越懂得李纨的重要。原来，她有着对生命很深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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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vio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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