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华北豹被套住,背后有多少动物悄悄死亡?
前段时间,山西晋城有只华北豹被套住了。
它是一只母豹,树根旁的猎套套住了它的右前爪——它吓得惊慌失措,整个身子卡在树杈之间,后腿不断蹬踏,前爪拼命使劲——猎套在它身上勒得血肉模糊。
被套住的豹在痛苦地挣扎 来源见水印
好在发现它的人及时报了警,警方赶到后救下了这只豹子,且没过多久,警方在附近的村庄抓获了布置猎套的犯罪嫌疑人。据嫌疑人交代,他下套是为了逮这里的野猪和狍子。
“有人打着盗猎动物的小算盘,而动物们则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脱了魔爪;盗猎的人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看上去是一个圆满无比的大结局:动物得救,坏人归案,喧闹的荒野又恢复了宁静。可事实上这样的剧本却只存在于童话书里。
真正的华北山林,至今依然陷阱四伏。
冬季,盗猎高发季
每逢冬季来临,猫盟都会组织华北地区的反盗猎巡护,上山清套。
原因是冬天的时候盗猎会更频繁。
为什么是冬天?因为冬天动物要走更多的路找吃的,冬天气温低逮着的动物不容易腐坏——理由听起来很是“智慧”。
赤狐表示:这些人有毛病
而之所以说山林回归平静仅仅是童话,是因为盗猎造成的破坏通常都是广泛的、无差别的。
就像晋城这名嫌疑人所说的,他盗猎的目标并不是豹,是“误伤”;然而在一个猎套背后,对整个山林的野生动物们造成的隐患是有目共睹的——如果套住的不是豹,也有可能是狍子、狐狸,甚至是人。
北京的志愿者巡护时遇到被兽夹夹伤的貉 ©杨杰
在北京野外实习的时候,我们的志愿者就被套子套到过,也被夹子夹到过,好在人没有受到什么伤,因为人会自己脱困。
但是野生动物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它们会疯狂挣扎,直到奄奄一息,最终也难逃一死。
2002年,吉林珲春就曾发现过一只被套住的东北虎,它的气管和食管都被套子勒断,最后因器官衰竭死亡。
其它盗猎者使用的盗猎方法,还有陷阱、电网、猎狗、枪支和毒药等。在山西和顺,盗猎方式主要是使用猎狗、标枪、电网和猎枪盗猎。
通过红外相机的监测,我们每年都会在两三个点位,拍到4-6次打猎的情况,大部分是单人带猎狗和标枪,还拍摄到两次猎到野猪的记录。(相关证据已交付森林公安)
我们的视频拍到了带着标枪和五只狗的人
河北地区的盗猎工具则以猎套、猎夹为主——这并不是说河北的情况就比山西的要好,恰恰相反,大量下套子的情况说明这里的盗猎主要目标是为了满足商业需求,包括各种动物,比如野猪、斑羚、狍子、野兔等。
一只豹子若踩中了猎夹,很可能会直接打断它的前肢,即便它侥幸挣脱,也失去了原有的捕猎能力。我们曾经接到过两只被猎夹夹住的豹猫,最后都只能截肢处理。
还有电网、毒药这些,实际上都是对野生动物无差别的滥杀。
我们巡护时发现,一条电网从山底拉到山顶。
因为电网并不能辨认野猪和豹子,它对一个区域的所有动物都是毁灭性的,而毒药也极有可能造成大面积的野生动物中毒和二次中毒。
对于野生动物来说,盗猎就是场灾难。
盗猎,华北动物最主要的威胁之一
尽管三令五申,整个华北的盗猎始终屡禁不止,从未消失。
盗猎,始终是华北野生动物面对的最主要威胁之一。
受制于环境和气候,华北地区野生动物的繁殖次数和种群密度通常低于南方的同类型物种,也就是说,在同样面积的山林里,华北的动物更少一些。
即便是在1998年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开始之后,当森林得到了保护,很多地方的动物却并未数量见涨,原因何在?
在盗猎的压力下,很多动物并没有恢复起来的空间。
豹豹跨过的树枝,你眼熟吗?
有人反驳说,咱们老祖宗也打猎,怎么没见动物出什么毛病呢?
的确,从前全国凡是有林子的地方,几乎都有虎和豹,有虎豹的地方也拥有相对完整的中小型兽类群体……
包括鹿、野猪、野兔等在内的中小型兽类,为人类提供了宝贵的肉和脂肪。这时候的狩猎是人类向山林索取蛋白质的方式。
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甚至是还未发展畜牧的早期文明时期,狩猎是人们生存和繁衍的必然选择。
后来人们驯化了家畜,驯化了狗,制作了更方便的工具,学会了用狗来捕捉禽兽——这也是“猎”字的象形(左犬右人)——
家里有了现成的家畜,狩猎效率也大大提高,人们开始发现,用不着这么多肉了。
于是毛皮渐渐取代了对肉类和蛋白质的需要,成了交换和交易品。
图源:www.alamy.com
图中皮毛上排为豹猫,下排大斑纹为云豹,小斑点为豹
在一些时期,动物皮张可以折兑税银,如嘉靖时“貂皮一张银二分,豹皮一张银一钱,熊虎皮每张银三分,鹿皮一张银一分,狐狸水貂皮一张银一分,狍皮一张银二分”的记载,尤其是纹路精美、狩猎难度更大的虎豹皮,乃至成为国家之间进贡或封赏的组成部分。(《左传》:“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和诸戎。”)
在肉类和毛皮之后,狩猎又具有了娱乐的性质,是上层阶级消遣方式的一种。特别是对古代皇家而言,狩猎是演练队伍、彰显政治影响的重要活动,另外狩猎园中人为的林木、动物等,也是统治者展现控制和改造自然能力的渠道……
补充蛋白质、毛皮交易和娱乐,历史上的狩猎大抵是出于这3种目的。
但问题是,历史上有过的,不见得现在仍是正确的。
一方面,我们所处的社会正飞速发展,生产力空前强大。论肉类,我们有了大型养殖场,论经济,我们有了高度现代化的工业和发达的服务业……
换句话说,我们已经能够用尽量可控的手段来满足衣食住行的需要。这时候仍然紧抱着“蛋白质”和“毛皮”的需求,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我们既然已经侵占了野生动物的家园,做成了“文明人”,何须再从它们身上攫取更多利益呢?
2017年,杨院长巡山时,发现的疑似被电死的豹猫。
现代文明下的我们,还需要以伤害野生动物为代价牟利吗?
观念的力量顽固而又强大。
虽然现在谁都不缺一口肉吃,但“吃野味”等于“有地位”的观念使得“野味盈利”又成了盗猎者们蠢蠢欲动的理由,在他们看来,“打野味”等于“来钱快”。
豹一直在被盗猎。
2006年,陕西陇县有两人用捕兔机(电网的一种)电死了一只金钱豹,其中一人拿走了豹皮,另一人则留下了豹肉和豹骨并食用。
豹一直在被盗猎
另一方面,今天华北的野生动物已经失去了绝大多数历史栖息地。
除了大量荒野因人类的各种开发而消失,剩下的山林湿地也因为砍伐、基建、改造等原因面目全非,只有在一些保护区里还残存着结构相对完整的栖息地。
保护区之外,野生动物们往往以极低的密度苟延残喘。
这种野生动物的规模,根本经不起高强度的盗猎。当动物的种群下降到一定程度,其遗传多样性会下降、个体间的交流难度增大,极小种群很容易就会走向崩溃。
社区宣传,观念的力量
说起来,一开始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晋城?是不是前几年有只豹子被路杀的那个地方?确实是的。
山西陵川,疑似一只金钱豹被路杀 来源见水印
隔三岔五的报道意味着晋城这里有一个华北豹种群。不幸的是,每当它们以这样的方式登上新闻,我们也不得不担心:
我们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去了解和顺豹子们在南边的亲戚,它们的生存现状是否比和顺种群更加糟糕?
在带豹回家的计划里,我们设想山西中部和北部的豹子可以自由扩散回北京,但是谁又能说扩散的豹子不会是从山西以南而来呢?
最关键的是,如果华北的山林里依然遍布着夹子套子和电网,那豹子哪有机会走回北京呢?
北京,是不是太远了?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走掉。所以我们每年都组织反盗猎巡护,只希望带豹回家路上的威胁能够少一些。
我们也在山西和河北开展了反盗猎宣教,上门入户地给老乡们发放反盗猎宣传手册,更在马坊乡立起了“反盗猎·禁食野味”宣传展板。
当然,在“坏人遭到报应”的方面,也有一些让人感到畅快的消息。
比如2019年,山西榆社一名采用挖陷阱、布置铁夹等方法非法猎捕野生动物的犯罪嫌疑人,因犯非法猎捕、杀害国家重点保护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和非法狩猎罪,被判处了五年六个月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另外新修订的《山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办法》也规定,今后在山西省行政区域内非法食用、猎捕陆生野生动物将面临至少一万元的罚款,非法交易在野外环境自然生长繁殖的陆生野生动物将面临至少五万元的罚款。
我们希望打击盗猎的手段能越发强硬,希望做保护的当地力量能愈加坚定,也希望我们自己能为宣传反盗猎尽一份力。
12月底,在马坊乡政府、和顺县公安的大力支持下,我们设计完成了针对高速施工队伍的反盗猎生态展板,立在了各高速项目部和监理部以及马坊乡乡政府。
而在法律的背后,更重要的是人们对待野生动物的观念:邻居,还是可以换钱的资源?
在四川甘孜州白玉县,我们进山时一个藏族小伙子追上来,查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并且叮嘱:不能伤害野生动物。
这是观念的力量,我们在那里半天就看到了鬣羚、岩羊、白唇鹿和马麝。
新龙的赤狐 ©熊吉吉
我想起两千多年前,也是在山西这片土地上,晋文公面对送上的狐狸和豹子毛皮叹息道:“封狐、文豹何罪哉?”
华北大地有仁义的传统,对人如此,对动物也应如此。
但愿未来宁静祥和、人兽共存的华北山林,可以不再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