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张晓红丨《遗梦白龟山·第四章(1)》
第四章 梦入爱河 飞龙传说惊红尘(1)
晃眼到了阴历六月天,午后,雨过天晴,我牵着牛,慢慢走在田野里。远远望去,田野里的绿色被洗得发亮,微风拂着青草、桑叶的清香扑面而来。曾经傲然屹立于村北的白龟山,在一九五八年的火热号子声中轰然倒塌。为了制服千百年来一直横行无忌的洪灾,新中国成立后十年,一场人与自然的旷世大战开始了,四爷带头,整个留村搬迁到白龟山以北的半山坡。被炸掉的白龟山废墟上红旗招展,号声震天,来自附近各村的村民和上边派来的同志一起,群情振奋,炸山挖掘,挥汗如雨,引流入湖。两年后,白龟湖终于诞生了。
白龟湖,在人们的汗水泪水里碧波荡漾,它虽然淹没了这片祖辈生生不息的神奇土地,却驯服包纳了可怕的洪水猛兽。此时的白龟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花青色的岩石,如一个恬静安闲的女人,在初夏的阳光里呢喃细语;天空湛蓝如洗,水天一色,波光潋滟的水面微微抖动,如美人鱼身披银光闪闪的衣衫,在微风中轻舞。
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一阵歌声:
日头落,狼下坡,
赤肚的孩子跑不脱。
慌慌张张往家跑,
路上的石头绊住了脚
……
是女人甜润清亮的嗓音,我跟在牛后面,边听边走,嘴里也不由自主哼哼着“日头落,狼下坡……”
“哞——”不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牛哞。我前面的牛正低头吃草,忽然,它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牛狂奔而去。这头强壮的公牛,前蹄奋起,在绿色的草地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站住,站住——”我狂喝着追赶过去,长筒胶鞋在泥地里“呼哧呼哧”作响,好不容易追上这家伙时,它已经跨在母牛的身上,一根火红的长鞭深深地嵌入了母牛体内。母牛摇摇晃晃地站着,几乎瘫软在地,大大的眸子流溢着幸福醉人的光芒。
“这畜生,真是,真是。”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怒斥声。是白云,白云小跑过来了。
“大梁哥,大梁哥——”白云的白色碎花布衫在风中紧贴在身上,硕大的乳房在胸前上下乱颤,短发随风飘飞,遮住了半拉脸。跑近了,手里还握着一只正纳着的鞋底子,鞋底子上面坠着的钢针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我急得头上直冒汗,找来一根棍子,用棍子朝两头牛的交汇出猛戳,公牛母牛旁若无人,沉浸在爱的欢娱中岿然不动。我不死心,使尽浑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猛戳,还是没用。
“大梁哥,别戳了,没尽兴,神仙也没门。”
“不行用刀子割了它。”我狠狠地说着。
“它们是畜生,又不是人,割了,弄你一身白汤水儿。”白云忍不住咯咯笑了。
我能把头扭向一边,假装看不见。不远处的山坡上,阳光在绿色的桑叶上弹跳,飞出缕缕清香。“大梁哥,今年的新蚕多好。”白云低下头搭讪着,我没回头看她,只看着远方的小树林,极力控制着身体内涌动的洪流和心中翻腾着的巨浪。
牛终于结束了欢娱,慢悠悠地结伴在草地上低头啃着青草,母牛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响着,公牛跟在它屁股后,时不时抬头呆呆看着母牛的屁股,低声“哞——”地唤一下,母牛恋恋地扭头看着公牛,温柔的眸子里溢满幸福的波纹。
“大梁哥,牛其实跟人一样,是不是?”白云瞟我一眼,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也溢满了羞涩的波纹。
天渐渐暗去,劳作的人们都散去了,田野里空旷寂静,两只鸟雀迫不及待地扑棱着翅膀结伴回巢,两头牛“叮当——叮当——”踩着清脆的节奏一前一后,一轮弯月躺在树梢,慵懒地畅想着夜的诱惑。我们也一前一后走着,白云越来越慢,好像故意落在后面。我扭头催她:“天黑了,快走,喝汤时辰都过了。”月光下,她愣愣地站着,眼里亮闪闪的,鼓鼓的前胸像小山包挺立着。“大梁哥,大梁哥,我,我想……”我的心狂跳几下,想过去拉她,脚步却定住不动,手里的鞭子冒着汗。我长长吸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继续慢慢向前走去。
路过小树林时,一缕若明若暗的蓝光从坟头里幽幽飘出,“哇哇——呜哇——”的几声尖叫回荡在月空,突然,蓝光变成一团黑影,朝着我们的方向直冲过来。白云一声尖叫,一下子从我身后紧紧抱住我的腰,“有鬼,有鬼……大,大梁哥……鬼……鬼……”。我正辨别这动静是不是夜猫在叫曲儿,突然被身后白云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白云的手越抱越近,我能感觉到她的脸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几乎不敢动,她粗重的呼吸热乎乎地钻透我的身体,我的耳根嚯嚯发烫,血液开始在身体内沸腾“白云,白云,不能这样,让人看见会笑话的,不能……”“哇呜,哇呜……”,突然,两道蓝光“嗖”地一下从我们身边飞过,“啊……娘啊……鬼……”白云一下子钻进我怀里,她的手贴着我的身子,冰凉冰凉。
我好像一下子清醒,定了定神,压抑着自己火热的身体,把她的手使劲辦开。“没事,别怕,哪里有鬼,回家吧。”白云的手被我强力掰开,她抬起头看着我,月光清亮亮地照着,她眼泪汪汪。我趔趄着身子,嘴里嘟囔着:“不敢这样,让,让人看见不好。”说完,我拽着牛夺路而逃,身后,传来一阵长长的“呜呜呜……”的哭泣声。
一只苍蝇在眼前转来转去,不停嗡嗡着,哎呀,这只讨厌鬼,怎么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呢,打扰我的美梦,没见我正沉浸在跟白云当年的回忆里。我嘴里嘟囔着,苍蝇听懂了我的话,飞跑了,我继续眯着眼喃喃自语。
白云啊,白云,那些年,我真傻,你喜欢我,跟我套近乎,我总是碍面子,怕别人说三道四,躲着你。你有孩子有丈夫,虽然你那个不争气的窝囊废丈夫惹人嫌,你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可是,你们毕竟过一家。你说跟他离婚,哪能说离就离呢,离婚在那个年月多丢人呐。要是现在,我肯定支持你离婚。可是,现在我们都老了。想当初,孩子们都小,你多次跟我说不想跟刘白生过了,我都不敢应承你,你说我心里没有你,我何尝不想跟你在一起,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我每天晚上都想你,都想疯了,我能跟你说吗,我说不出口。你有家,不能坏了你我的名声。唉,都过去四十多年了,说什么都晚了。
苍蝇又跑了出来,开始嗡嗡叫。我抬头看看墙上那扇窗户,它是加高房子时留下的唯一一扇窗,其他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墙堵得严严实实,为了多得点拆迁赔偿费,家家都跟疯了一样盖房子,往高里盖,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敞亮的院子都被糊成了黑铁桶。
以前的院子多好啊,院儿当中种着柿子树,核桃树,墙角里花花草草,芫荽,菠菜,豆角热热闹闹。那棵千年老槐树在院外面不远处倚墙而立,一年四季,看见它就觉着心里踏实,还有那口老井,春夏秋冬,井水甘甜清冽,坐在院子里,听着村头传来的笑骂声,牛羊的哞咩声,老井的哗啦声……这一切,就像坐在娘怀里听着动听的歌谣那么踏实安然。如今,这一切都远去了,再也找不到了。
眼前只有苍蝇的嗡嗡声。你看看,连小小的苍蝇都这么火筛,你这么大个人,赖着不动。铁根啊,儿子,你啥时候能动弹一下让老爹高兴一下呢。我看着一动不动的儿子,突然有种把儿子拉起来的冲动,如果我使劲让他坐起来,他会不会突然就醒了呢?我忍不住起身,慢慢走到儿子的床沿边上,把儿子的俩手从被窝里拉出来,使满劲儿往上拽了拽儿子的胳膊,不行,拽不动。算了,不拽了,别闪着我的老腰就完了。
我又慢慢踱到窗户边,两只苍蝇停在纱窗上,抖动着翅膀“嘶嘶”着。纱窗上烂了一个小洞,一只苍蝇开始四处乱撞,一下子撞进了洞里,洞的一面是纱窗,另一面是厚墙,这只苍蝇就开始在里面乱飞乱撞,它始终逃不出来。洞的下面是一层密密麻麻死去的蚊子和苍蝇,它们不知道,努力钻进去的结果就是死亡。一只壁虎趴在纱窗上,它爬爬停停,勾着头东张西望,纤细的舌头“倏”地伸出来又快速缩回,屁股随着四肢扭动前行,它摇着尾巴,也钻进了洞里,它伏在纱窗上,静静地等待着苍蝇。那只苍蝇飞累了,刚刚停下来,壁虎快速伸出舌头,眨眼把苍蝇卷进嘴里,它似乎没有吃饱,又等待一会儿,才慢慢从洞里爬了出来。同样钻进洞里,一个成了捕猎者,一个却成了被捕者。
天亮了,窗口钻进一缕阳光,无数颗小尘埃在那束光里飘动,光投在地上,一个扁圆的小亮点反射到墙上,正好照着发呆的小壁虎,它弹了一下尾巴,匆匆躲进了黑暗中。
我转过身,从窗户边走到儿子的床边,看看儿子今天有什么变化没有。看了好一会儿,儿子气色比昨天红润了,以前皱着的眉头有些舒展开了。儿子,铁根,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咱要争口气,人活一辈子就是活一口气,你既然有一口气在,就不要灰心,一定要加油啊。我喃喃着给儿子收拾着,先清理完便盆,再端水给他洗脸擦手,到厨房烧碗面疙瘩汤,一口一口喂进嘴里。最近儿子进步不小,每口面汤都能顺利进嘴里不再顺着嘴角流出来了。只要有口气在,就有希望,活着,儿子,咱要好好活着。
给儿子翻身是个大问题,白云不帮忙,我一个人弄不动。白云啊,白云,我们做邻居一辈子,就是没缘分做夫妻。年轻时,你丈夫在,孩子们小,怕村里人说三道四,我们不敢在一起;儿女们长大了,你丈夫不在了,儿女们又嫌咱们这么大岁数了,给他们丢人,不同意,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现在呢,老了,还要受儿女管,要带孙子伺候儿子,儿媳妇都跟恶老刁一样,哪敢提这档子事儿。这辈子,我们在一起是没什么指望了,算了吧,唉,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幸亏身子骨没啥大毛病,还能动弹,要是也跟儿子一样躺倒,还不如弄包老鼠药一喝省事了,唉,恐怕到时候,自己连喝老鼠药的本事都没有了。人啊,人,是不是跟钻进洞里的苍蝇差不多呢。
屋子里太憋屈,出去转转。我慢慢踱出屋,顺着门外的过道走着,过道被前面的房子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缝,并排过两个人都费劲儿。为了多占点地盘多得点拆迁补偿款,如今村里的街道都被挤成了细长的面条。空气中有丝丝粉尘的味道,天空雾蒙蒙一片,过道里没有阳光,被高高的房子完全挡严实了。过道西边的老槐树被砍后,留下一个深坑,与旁边的老井一起变成了两个黑窟窿。我站在井边往下面看,井里已经没有水了,里面被填上了黄土,以前深不可测的老井居然会有干涸的一天。老槐树啊,老井啊,以后都没有了。多少年了,你们一直在这里,跟家人一样熟悉亲切,老槐树下多少神话传说,老井里多少宝贝故事,如今,都没有了……我心里空牢牢的,不远处挖掘机“轰隆隆”的轰鸣声,大卡车“突突突”的马达声交织一片,新一天,离人们住高楼的梦想越来越近。而我却越来越烦躁不安,白龟湖,只有白龟湖,才能抚平我心灵的嘈杂,我不由自主朝着白龟湖的方向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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