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赶超柳永的诗人,却因一首词断了前途,戏谑皇帝的后果很严重
王观: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记得以前写秦淮八艳时,感觉有两位的名字起得最为诗意,一为柳如是,二是顾横波,其他如李香君啊陈圆圆一众,皆俗不可耐,至于那位名叫寇白门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符号而已。
仅就名字来说,顾横波显然要更妖娆些,她叫顾媚,两相结合,一个眼含秋波,亭亭玉立的美人,通过想象便能感觉到美;而这般美好的名字,出处其实是来自于一首词,作者是一个名叫王观的宋代诗人。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实在是算不上著名诗人,但这首《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的词却写得别有韵味, 起首两句便惊艳了世人。
这是一首送别词,写来别具一格,“自古多情伤别离”,王勃即使是高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到最后还是要劝大家不要太伤心,免得“儿女共沾巾”,这其中的感伤之情,实在是离别时的常态。
而读王观的这首词却完全感觉不出那惆怅,有的只是对朋友的祝福,而且其拟人化的写作手法,让周边的一切都灵动了起来。
他先是从身边由近及远,将周边的景色作了精致地描述,眼前正是春光明媚之际,山光水色,秀丽无比,流水如美人的眼波流动,顾盼生辉,生机盎然;而连绵的群峰,则似佳丽般的蛾眉淡扫,如蹙如聚,美不胜收。
作者将水比作人的眼睛,将山比作颦皱的眼眉,既表现了风景的秀丽,又刻画了人物的心理;烟雨江南,风景如画,朋友要去的地方是那“眉眼盈盈处”,也是那山水最佳之地的浙东。
在诗人极富灵性的想象中,南国春来早,去得也晚,朋友到了那里,如果运气好的话,依旧可以欣赏到那明媚春光下的鸟语花香。
这首词用的均是平常句式,但却是想象奇特,手法新颖,出人意表,他别出心裁地一扫前人送别时的悲伤,将朋友送进了一片春色中,又期待他能在到达目的地时,依然如故地享受美好。
王观,字通叟,号逐客,江苏如皋人,进士出身,历任大理寺丞、知江都,后进翰林学士,以文名,因触高太后不满被罢黜为民,遂自号逐客,一生不再入官场,年65逝世,曾著《冠柳集》,惜失传,现存诗词仅16首。
据野史记载,他在江都任职之时,曾作《扬州赋》名扬域内,大得宋神宗赞扬,后又作《扬州芍药谱》,一时风光无两,神宗便破格将其直接招入京师,擢为翰林学士,前途无量。
史书对王观的记载甚少,只知道他是胡瑗的学生,这胡老师可不是个寻常人,他是“宋初三先生”之一,被王安石赞为“天下豪杰魁”,曾主持太学的儒学大师,桃李满天下,平素不严自威,以“圣贤自期许”立世。
但是,在他一众“皆循循循雅饬”的门生弟子中,王观应该是个聪明绝顶的奇葩学生,仅一个“试开封府第一”,也就是当今北京市高考状元的名头,怕是众门徒们望尘莫及的。
他同后世名声显赫的秦观一起,被人称为“二观”,而且他与秦观的父亲是同学,生性潇洒诙谐;据说秦观之名也是其父愿儿子能同王观并驾齐驱而名;不过从现今来看,这王观的文学成就是远低之,可以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话了。
但至少在当时,秦观对王观亦是很推崇的,赞其为“高才力学,无与比者”,其声名也可与柳永、黄庭坚相媲美;可惜大浪淘沙,现在是极少有人还记得这王观了。
在有宋一朝灿若群星的文人中,王观几乎可以说是个无名之人,除了那首《卜算子》下挂个名外,其他是难觅其踪,但是在大宋朝能在22岁时便考中进士,怎么说也是个博学之士,却为何同柳永一样被逐出朝廷,布衣一生呢?这要从他的科举说起了。
他考进士之时,王安石为主考官,按照惯例,他便同王安石有门生之谊,而当此之时,新旧党争激烈,作为王党一员,他便不幸躺枪了。
但是,他只是一个低层小官,最高只有一翰林学士的头衔,于政治实在还只是一位无话语权的旁观者,他被罢官其实并不是因为王安石,而是因为他所写的一首词。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
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
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
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这是一首《清平乐》,其实也是首应制诗词,但一般这类体制的诗词,无非是歌颂皇帝万民景仰,海晏河清,四平八稳的马屁辞章,而王观却是将眼前景致不加避讳的道出,不仅语言中有一股戏谑之味,而且这最后一句,通过两相对比,怎么说也有讽刺官家的意味。
能为官家写应制诗,这是很大的荣誉了,且不说只有天子近臣能为之,至少也是常在身边走动的,能上得皇帝法眼之人了,所以,就凭这一点来看,当时的王观在宋神宗的心目中,在文学方面也是个人物了。
从这首词的内容来看,无非是描绘了一个皇帝同嫔妃们欢宴的场景,词句的确不甚恭敬,用的全是俗语,而且颇为“轻狂”,简直就是拿皇帝这点私生活的破事来“打镲”。
其实皇帝本人并未拿这词当回事,史书虽无记载,但估计是一笑而过,自顾自地“一夜御前宣住”,拥着美姬娇娃龙飞凤舞去了。
不过,如果看结句便明显是在背后捅刀子,他突然地跳脱主题,以“六宫多少人愁”结句,这不是说皇帝后宫众多,羊车望幸,皇帝是沉醉入迷、贪恋女色,活脱脱一个宋代版的白发宫女说玄宗的故事嘛,这真有点过了。
也许是有人成心给王观“上眼药”,这词被送到当时的高太后手中,这被后世誉为“女中尧舜”的太后顿时大怒,认为王观是有意“媟渎”皇帝。
加之她是非常反感以王安石为首的一众人所进行的变法改革,当得知王观是王安石门生后,便直接将王观罢去一切职务,并遂出朝廷,永不启用了。
就这一点来说,王观也着实悲催,几如当年柳永一般,皇帝的一句“且去填词”便断了一生的梦想,而这王翰林亦因一首调侃之词,从此只得远离朝堂,在赋闲中度过余生。
王观似乎是柳永的铁粉,亦是步其后尘,与柳永“奉旨填词”一样,他自号“逐客”,从这黑色幽默中,我们能看出王观还是一位性情豁达之人。
“红入桃腮,青回柳眼,韶华已破三分。人不归来,空教草怨王孙。平明几点催花雨,梦半阑、欹枕初闻。问东君,因甚将春,老了闲人。
东郊十里香尘满,旋安排玉勒,整顿雕轮。趁取芳时,共寻岛上红云。朱衣引马黄金带,算到头、总是虚名。莫闲愁,一半悲秋,一半伤春。”
与柳永的偎红倚翠,混迹勾栏不同,王观是丝毫没有收敛,我们从他这首《高阳台》中能看出,他依旧以曾经的过往为荣,即使是由簪笔御苑,侍宴上林,一落而至“卧处小县惊岁晚”,也只是抛弃了虚名和闲愁,与人生无碍,怎么也能从中读出柳永“白衣卿相”的韵味来。
柳永是当年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大家对他是既赞其才又恶其行,毕竟他成天在歌女舞姬中厮混是不容于社会主流意识的,但是,王观对柳永却是另眼相看,将其作为努力奋斗和赶超的目标,这见识也超于常人了。
王观将自己的词集定名为《冠柳集》,这寓意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要在艺术成就上超过柳永,其实这也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尽管世俗对柳永的人生态度大为不齿,是主流文人的鄙夷对象,但在艺术上还是很认可的;再一个就是有很多文人是对柳永是充满同情的,并努力效仿之。
柳永和王观有着几乎相同的人生轨迹,但艺术成就有着天壤之别,相同的是,二人都喜欢用俗语,甚至口语,轻松活泼,但是,二人的生活态度却大相径庭,在这方面,王观显然要豁达得很多。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
晴则个,阴则个,餖飣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
这首名叫《庆清朝慢·踏青》的词写得很是有趣,他以清新的笔触,将春光中姑娘们的神态和衣着同景色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秀美的春景图,读之顿感生意盎然。
以游春为主题的诗词亦是多多,但总是拘于姹紫嫣红,风清气爽的俗套,而这首语开篇即以造物主的神功魅力入笔,形象地将大自然拟人化,借着春天的到来,处处勃发的生机娓娓道来,让人们感受到这残寒褪尽,阳春烟景,人间轻暧的融融春意。
此词一反寻常春景词的套路,绕开和风煦日、庞柳娇花之类的意象,另辟蹊径,巧丽造境,在同类作品中别开生面,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此词后世评价甚高,赞为“风流楚楚,词林之佳公子也。”这主要是缘自于他工于刻划,却又能全然泯去斧削之痕,是一种自然流传的神韵。
当然,如果同他一心想超越的柳永相比还差之甚远,即使与欧晏苏秦等名家比起来也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他工细新巧的风格,却也能够在宋词坛别树一帜,成为宋词人群星璀璨之中的一颗。
除去以上诗词,我们口头常说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一语,应该也缘于王观,尽管这句的原文为唐伯虎,但如果追踪寻源的话,则必须是归于王观的名下。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
这首《红芍药》词如寻常口语一般,将人生几个主要时段铺陈出来,道出了人生短暂的苦楚,在及时行乐的基础上,也抒发了其愤世嫉俗,摒弃浮名,以酒浇愁的心情,看似颓废却又豁达,隐隐地透出了他放荡不羁性格。
时人对王观有个很中肯的评价,即“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此论一语中的,他的《卜算子》和《清平乐》便是代表,以此来衡量,怕是有宋一朝无人能及。
王观的一生大起大落,悲喜交加,因词得天子赏识,也因词获罪被黜,受王安石变法之累,大好前程被毁,真是荣辱盛衰皆因词。
不过,幸好他是生活在不杀文士的宋朝,如果是在那“文字狱”盛行的清代,怕是要身首异处,满门抄斩了。
好在他为我们留下了这首新颖别致的《卜算子》,让我们感受了朋友之情的深厚,体验到山清水秀的美丽,想象中艳丽佳人的那如黛的眉眼儿,有这,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