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十八卖

文/水溶

在红楼世界里,买卖人口是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我们买部手机一样简单。

书开头没几页就写了两家争买一婢。这场闹大了的纠纷只说明两点 :要么是货品太好,要么是买家太蠢。到后来第四十八回,薛家想再买个丫头时,就很慎重起来:

“买的不知底里。”

“倒是慢慢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

从金陵到京都,客中的宝钗大概只带着两个贴身细使丫鬟,那文杏还“倒三不着两”,因此姨妈认为需要再买一个,才够使。

也可见牙行这一行的生意行情,颇有市场。大户人家总难免需要买婢买妾的。

民间有句俗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就是说这些行业,多少总有些伤天害理的事。这其中的“牙”,就包括人牙子,女的叫牙婆,属于中介性质,专事搭桥拉纤,贩卖人口。

人口就是他们的货品。这货源有正常渠道进货来的,也有非正常渠道坑蒙拐骗来的。牙行虽然不是偷走香菱的那种拐子,但行业内幕只怕也少不了黑暗勾当。

贾府使用的丫鬟虽多,却不常与牙行打交道,他们的使唤丫头大部分是自己的家生奴才。

这是贵族的底蕴。比如《哈利波特》一书中,那些古老尊贵的巫师家族,都有自己的家养小精灵,世世代代为主人服务。

若仔细算算,荣国府的常规丫鬟(不含戏子或屋里人),真正写明了的,似乎只有袭人是贾府买来的。晴雯虽然也是,却是赖家送的。

袭人被卖时是这样的:

“当初原是你们穷到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说不叫你们卖,断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

袭人说到这事总归要哭,换了谁也是。每次读到袭人这句话,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戏词,是说老百姓遇到大灾荒的境况,台上的青衣甩着水袖,唱得缓慢又悲伤:

“头等人家卖骡马
二等人家卖庄田
三等人家没啥卖
手拉着儿女换银钱
……”

不是为了活命,肯卖儿卖女的人有几个?不知那个被卖掉的孩子,是哭哑了嗓子,还是被生活磨折得已然麻木,一言不发由人摆弄。

所以这些丫鬟中,袭人是经历过大恐惧的:饥饿的恐惧,被家人舍弃的恐惧,到一个陌生而宏大的府邸的恐惧。

她知道“怕”字怎么写,她比人更早熟,那是痛定思痛后的沉稳。

那一年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因为“家中冬事未办”,换句话说,身上衣裳口中食,过不去冬了。

幸运的刘姥姥有这么一家拔根汗毛比腰粗的亲戚,二十两银子能让他们一家暖暖的坐在炕头上看窗外落雪,而不受饥寒。

那么,为什么会过不去冬?第六回交待得清楚,那刘姥姥是“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王狗儿是“仍以务农为业”。庄稼人土里刨食,自然是这一年收成不好,天有丰年歉年,哪里能年年五谷丰登?

一年收成不好可以求亲靠友,若下年还歉收呢?若再下年又闹了蝗虫呢?若遇大旱洪水呢?

靠天吃饭,总要老天心情好,肯赏你这一口饭吃。

如果你读过《白鹿原》,一定记得里面写的大旱灾,惊心动魄。当灾难过去后,幸存的人们在新收的粮食堆前哭号。终于有粮吃了,可饿死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

天塌砸大家,年景不好时家家都不好,谁也逃不过。而刘姥姥的村人,又有几家有可以求借的富贵亲戚?

红楼梦中去找,也能看到荒年的模糊影子,像一闪而过的镜头,容易被人忽略了去。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因黄杨木杯提起木头,说:

“我们成年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

很容易就提到了荒年,可见不遥远,也不是传说。第六十一回厨娘柳家的,也曾说到:

“你们深宅大院,只知道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鸡蛋是平常东西,哪里知道外头的买卖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这个“有一年”,估计也不遥远,也不是传说。那时生产力低下,科技不发达,世道隔个若干年总归会遇到一次饥荒。而第五十三回,乌进孝的一番话,恰印证了灾害离人们有多么近,土地里的出产是多么没保障:

“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

贾府的庄田,家大业大。方圆二三百里那些小家小户呢?几亩薄田的呢?如果灾害连年,人们便会从借钱到卖地,到成为佃户,到沦为乞丐。

遇到荒年,到了没饭吃的时候,刘姥姥家还有一个青儿,值几两银子。

还有那个摇着纺车的二丫头,也是一样。

于是青儿就是下一个袭人。她不想被卖,但更不想看着她的老子娘,和弟弟板儿,饿死。

君到姑苏见,人家都枕河。

江南水乡灵秀,能养出水做骨肉的好女儿。比如黛玉,比如妙玉,比如香菱。

河中有鱼,河畔种米,苏州自来是富庶之地。这年似乎没灾荒,应该家家有饭吃,然而贾府的船摇到那里,很容易的就买了十二个女孩子。

直到贾府需要遣散她们的时候,才表明了她们的出身,没一个和袭人相同。这完全是另一种买卖:

“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回去,还被他卖了。”

“也有说父母已亡,或被伯叔兄弟所卖的。”

“也有说无人可投的。”

袭人过年有哥哥接去吃年茶,有家人想着替她赎身。而十二个小戏子,遣散之时,却留下了八个不肯走,走了的只有宝官玉官和龄官。

袭人不肯走是恋着宝玉。她们不肯走,只是无家可归。

那些被父母专门卖的,或许不是亲父母,像香菱也叫拐子一声爹。但是,也未必没有亲父母。

不是因为要活命也肯卖女儿的人,也有。这世上的恶,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出。

那些无人可投的,估计就是孤女,被奸人乘机所卖。

父母已亡被亲戚卖掉的,就是所谓“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了。这也将会是日后巧姐的遭遇。

若袭人这种,迫于无奈卖女儿属于天灾,那么这些小戏子的被卖,则大多归于人祸,是人为的悲剧。

一个是天作孽,一个是人作孽。

几乎每个小戏子的身世都是一部血泪史。戏子是乐籍,属伶人,比丫鬟的奴籍更低等的多。所以卖做小戏子,比卖入青楼好不了多少。那卖的人只怕是青楼也不会在乎,只要有银子赚,管谁筋疼。

戏子是下九流。探春读书明理的人,说的斯文,也只是这样:

“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

“她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

而王夫人气头上就不客气了: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

半奴半主的赵姨娘更是直接:

“你是我家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

这不全是气话骂人,而是戏子地位原本如此。所以就算牙尖嘴利如芳官,也只能毫无力道的辩驳:

“我虽学了戏,又没外头唱去。”

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若外头唱去,是说不清的。芳官能辩白自己,却无力辩白这个行业。

所以“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话没错。正因为女孩子能卖几两银子,总有人奔这个利益而来。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就说芳官吧,在家的时候,能喝三二斤好惠泉酒。若是穷苦人家,还是女孩子,能有这爱好与条件?你能想象青儿有这酒量?有养出这酒量的机会?家里打点儿酒,只怕还不够王狗儿喝呢。

所以芳官要么家里是卖酒的,要么出身殷实人家且被娇纵的。估计她很可能是父母亡故后,被别的人,或者亲戚,趁机卖掉的那种。

你看她吃东西,一时又“吃不惯那个面条子”,一时又“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更别提用糕扔着打雀儿了,这场景若被刘姥姥看见,不知要念多少声佛。

当然这可能是做戏子的时候惯出来的毛病,但是一般情况下,穷人是长不出富身子的。春燕是家生女儿,不能算多苦,但芳官嫌弃着的糕点,她还想着要留给妈妈吃。而出身贫苦的袭人,就算不是性格沉稳,也不会去随意摆弄那贵重的西洋自鸣钟。

真正受过穷的人,对值钱的东西,好的衣食,总是存着敬畏之心,不肯轻易毁坏。

而这几个小戏子又是桀骜难驯的,常常的惹着麻烦,不服约束不循礼节。若看她们的出身;或是父母专门卖女儿为事,或是父母亡故被外人所卖,若说袭人是经历过恐惧,那么这些女孩子,经历的则是愤怒与仇恨,挣扎与不甘。除了专事唱戏,不学规矩的原因之外,是不是也因为曾经的苦大仇深,酿出了反骨?

女儿苦,这些还远远不止。女儿家被卖掉,还有各种花样方式。

红楼中有个边缘人物,叫傅秋芳。

书上说她“琼闺秀玉”,“才貌俱全”。

宝玉只要闻听她的名字,连鱼眼睛的老嬷嬷都顾不上嫌弃了。而这位小姐妆楼深锁,二十三岁了还待字闺中,只因她的哥哥另有一番心思: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傅试安心仗着妹子,要与贵族豪门结亲,不肯轻易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

不是只有穷人家才会卖姑娘。这傅家的做法怎么看都是四个字:待价而沽。

“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家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

而这位秋芳姑娘,既然聪明过人,不知对此状况作何感想?

当然她可能和兄长是一样的人,那倒罢了,只等着哥哥给她钓金龟婿。

但直觉告诉我们不可能是,不然岂不辜负了曹公的这一笔悲悯,辜负了宝玉遐思遥爱的诚敬。

那么想来这位姑娘也常品味着牡丹亭戏词,可要比黛玉的感受更多了千百倍感慨缠绵。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谁在幽闺自怜。

纵然傅试是贾政的门生,但估计也无法把人嫁到贾府去。而荣宁家族的另一个门生孙绍祖,却能够把人从贾府娶了出来。

同样是门生,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只能说,此一时,彼一时,时也,势也。曾经的层级不对等早已悄悄改变。

能几年的时间啊,风水就换了。

在孙绍祖心里,迎春并不是下嫁:

“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

……

迎春的不幸恰恰是一个风向标。若贾家威势尚在,贾赦虽然不堪,何至于此,孙绍祖虽然性恶,何敢如此。

可见末世的宁荣家族,已经下滑到越来越低。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是旧贵族向新贵们低头的标志。受虐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还有过时的显赫,折旧的荣光。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迎春在孙家的这一年,三百六十日,才是真正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和迎春相比,黛玉的哀愁只是伤春悲秋,风花雪月。

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成了牺牲品,在家族没落的时候被送上祭坛。我们能想起的最美画面,是当年的她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作者有意留下这幅特写,好作为女孩的黑框遗照,在读者心中悲凉的定格。

如果要在红楼中投票一个坏父亲,那无疑便是贾赦。

要是选一个好父亲,我们可以考虑甄士隐: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她玩耍一回。”

“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如果生活就这样下去,我们相信士隐一定会给女儿找个好归宿,看着她幸福。

他绝不会像傅试,像贾赦,不会拿女孩儿做交易。我甚至相信他就算穷透了,也情愿一家人饿死在一处。

总之意思就是说,穷也罢富也罢,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卖女儿的人。

但是命运在一旁发出了冷笑。

所以,这个慈爱的父亲就丢失了他的女儿,你不卖,有人替你卖,而且一次卖给两家人。

生命中总有想不到的拐点,牵引着人生方向,向着地狱,或是天堂。这一生会过成怎么样,命运拥有最终解释权,不由人算。

于是曹公认为有个叫做薄命司的地方,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十载书未完,为闺阁昭传也好,为女子一哭也罢,满纸荒唐言,中有大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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