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 乱红飞过

乱红飞过

文|廖华歌

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独坐窗前，雨声里听干旱暑热怎样滑落，树木花草如何焦渴痛饮，这样的时候，总有什么悄悄发生，或默默结束。

依然有鲜花盛开，桌上的茶梅不顾世事万端，慨然以恣肆绽放呼应深情，从天空传来的声音，以神秘震荡着我，泪水的软，终究会克服匕首的硬吗？

我心里晃动着一些人和几首旧诗，有一种窗纸上写树影的涌动，一种难以捉摸的空荡悬浮感，想写点什么，却又一时茫然，思绪纷纷，如乱红飞过，我厌弃无所不在的忧郁，不清楚自己可否是处在生活的第一现场？我一直不敢用“一直”，就像这窗外的雨，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尽管都落在大地上，却终未能在最佳时间相遇。

内心的梦醒来，又睡去。一群蚂蚁，在某个时刻，为已逝的昨天和未到的明日，预言般一去不归。

二

落日熔金。先是我敬爱的父亲病逝，再随着南丁、张一弓、马新朝、李老乡等几位文坛大家的相继逝世，死亡突然真实具体起来！

之前，我从未使用过假设，我以为他们以及所有那些好人都会一生平安好好活着，而且会活得很久，至少在我的生命途程中不必经历痛失他们的悲苦！可是我错了，这想法不过是白日痴梦，灾难骤然降临，他们这种永远的缺席令人猝不及防，痛不可支。黑暗中，我除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他们此后从人世间的消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恐惧、害怕、哀伤、悲绝，不是因为死亡本身，是死亡之后的从此再也不能相见。陈旧、幽暗、狭长……那条道隔出阴阳，隔出了两个世界。我常想我至爱的父亲和他们，应该与我们相离得并不远，从来就不是彻底消失，就像此时的雨，秋意渐浓；如雨中的风，吹下片片落叶，无需刻意预谋，大家共处在季节天道之中……

请不要再说本应如此，当我深感含着泪血为父亲为他们写的那些文字多么干瘪和苍白，不能使我至痛至哀的悲苦心境有丝毫缓解时，我只能和秋雨一同陷在深深思念的漫长黑夜。

三

寒蝉凄切。今夜的雨中不闻蝉声，那凄切就更为沉闷、凝重、板结。

目光偶然瞥过一本《千红万紫》的诗集，书的作者是一位很年轻的诗人。有一次，是在一个诗歌座谈会上，他突然附耳很认真地跟我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本真、直率、坦诚，像雨滴一样透明，与你相处心不累！

我很恍惚。被一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这样一本正经地夸赞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没劲儿，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多味杂陈！由此自然想到了这位诗人，虽然年轻，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会说话，会来事儿，红尘俗世中游刃有余，这是我初识他时所未曾想到的。

诗人嘛。一开始我是这样去想他，也是这样去与他交往的，后来通过一些事情，我深感自己很愚蠢，很庸浅，总喜欢去描述一个人或一件事，而描述往往不经推敲。内心愧疚责斥着自己，在雨天，我有了潮湿的思考。

雨滴般简净透明当然是好，可有多少人肯将自己的心彻底打开明净给他人？这与坦直相同，我们不想累着，喜欢跟每一位坦直的人相处，可自己是不是就坦直了呢？自己不做坦直人，却去累别人，那种所谓的对坦直的赞赏，只不过是在梦里向亮处走……

当每一个人都像每一雨滴般温润、简净、透明，这个世界才真正简约、明亮而温情。

四

正如必然的一样，秋雨带着猛烈的力度，让我想到一个词，一个凌厉而温暖的词。

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又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女友的声音穿过雨幕湿沉而困惑。她反复诉说她好心给一位亲戚买一套价格不菲的衣服作为生日礼物，那位亲戚非但不领情，还对着周围人愤愤指责和斥骂她为她买的衣服如何不合适，如何不称她的心。她说，要是女友把这买衣服的钱直接给她就好了！

曾经，女友的心如秋雨般寒凉。这天，作为女友喋喋的唯一听众，我毫不犹豫将自己弹射出去。我告诉她那位亲戚，馈赠是一份心意，一份真情，不管人家给予的东西你如不如意，都只能心存感激！因为人家不是你，怎么能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更因为又没花着你的钱，合你意称你心就用，否则就权当没有，多么简单的道理，却白白获得而不知好歹，不知世上有恩义……

秋雨删除芜杂与琐碎，使世界呈现出简洁、疏朗和庄重！一个人在雨天默然静坐，看上去是孤单的，其实长久注视并倾听着雨，一些光就悄悄住进心里……

五

一个雨天的文化茶叙，熟人向在座的一位领导询求指点。他言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名叫秋捷的下属，非但不捷，还令他大为头疼拿此人毫无办法。世无完人，缺点和错误在所难免，甚至宽容并允许失败，这些他都懂。问题是他的这位下属是个没有记性的人，同样的错误常常一犯再犯，他批评一次，能管两三天，之后原照旧样，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让他大感黔驴技穷，束手无策。熟人心脏不好，一动气就犯病，吃的输的那些价格不菲的药全都白搭了！可单位里每天都有许多具体事，又绕不过去避不开，这位下属真就成了他的“灾星”，他真的是早就山穷水尽了，多么渴望在高人指导下能够柳暗花明啊！

良久沉默之后，领导忽然站起来，大家以为他已想好了什么主意和妙方，可谁知他却敲着桌子大声道：这个没有办法。

一时间，我们都愣怔了。

稍顷，领导像是自言自语：这人应该到雨地里去好好淋一淋，淋透，淋病，淋死，然后再活过来，如此反复数次，可能会，会好一点儿的吧。

秋雨哗哗，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

六

如同狂风吹不落天上的星星，无论几度春秋冬夏，我永远愿意为秋雨独坐，在雨声中想起或忘却什么。

当雨线模糊了我的眼睛，就闭起来，静静地在往昔漫步，打捞那些已经发黄的旧事，借以修剪日常，关注远处的事物。

这是一种根的努力，有时候没有人可以交流，孤独到写下的每个字都孤悬如梦，却又领略着少有的气韵和高致！

不要总把秋雨说得那么凄冷而伤愁，人世已够凉薄，也许正因此才有了刘禹锡的深情呼喊：“我言秋日胜春朝”么？

诗人语：我能援引的，不过是偷听来的台词，一个女人说，我自己都不原谅自己，我凭什么要祈求你的原谅。

那么，回到自身吧，回到此时的雨中，让雨刺肉穿骨，经过疼痛的涤洗之后，即使山高路长，即使暗礁埋伏，如雨滴终究要落入大地，我们一路坚韧、执著、明净、诗意，奔向想要抵达的远方……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廖华歌，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南阳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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