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走过小路的约会

文|走过小路的约会

文|马景新

每年秋天,当桐叶飘落时节,在相同的日子里,我们兄妹几个都会在父亲带领下,从城市来到这个镇上。

从乡亲们赶集的人群中,挤过喧闹的街市,来到镇外的田野上。走过一条青草覆盖的小路,走进小路尽头那块土地,去看望安息在那里的母亲和外婆。

那是两个世界不见面的约会,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事务繁忙,我们都不会忘记,也绝不会错过。因为我们知道,母亲和外婆在等我们。母亲和外婆也知道,这一天我们一定会来,因为这一天是母亲的“铭记”

我至今不明白,母亲去世前的那年,本来身体健康的母亲怎么就会突然问我,知不知道啥叫“铭记”。 按照我们回族的习俗,亲人去世后,他(她)的诞辰日就叫“铭记”,儿女们要在铭记和逝世的两个日子里去“走坟”。

回族“走坟”的意义就像汉族清明节烧纸。但回族不过清明节,也不烧纸。只是请来寺上的阿訇,到坟上“开经”。用这样传统的宗教方式,寄托对亲人的哀思。现在想来,母亲当年莫名其妙的突然问我“铭记”,那也许就是冥冥中的一种暗示。

每当我穿过小镇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和母亲第一次来到这个镇上的情景。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我还很小。我拉着母亲的手,走在村镇的土路上,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街道上那些低矮破旧的房舍,还有陌生的人。很乖巧很听话的按照母亲的介绍,怯生生地向这个喊表叔、表婶,那个叫表奶、表奶,还有很多喊老表的。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在称呼前面都要加上一个“表”,原来镇上是母亲的娘家,对我来说都是表亲。

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生活中所发生的重大变故。母亲本来也应该和父亲一样,当一名教师。因为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师范毕业的学生。那时的师范是当地最高学府,据说母亲当年在学校里是长的最漂亮、学习最优秀的学生。但是,自从父亲被划为右派后,母亲不仅离开了工作,还被迫离开了我出生的那个城市。带着我走进这个乡镇,成了农民。

我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我想小路应该有记忆,那片土地也应该有记忆。那时候,我曾无数次的和母亲一同走过这条小路,走进那块分给我们的土地。那几亩土地上收成的好坏,就决定着全家老少的温饱。

学生出身,从无从事过体力劳动的母亲,用她那孱弱的肩头担负着这块土地上的全部劳作。母亲明白,文化在这里无用,她必须用汗水来浇灌这块土地,才能换取养活她的孩子们的粮食。春种秋收,寒来暑往,孤独无助的母亲坚持着,挣扎着。汗水浸泡了岁月,小路上留满叹息。

下地干活的时候,母亲扛着农具在前,我就在身后跟着。我总爱去扑捉小路边草丛里的蚂蚱,那蚂蚱一蹦一蹦地逃,我就伸着手跟着撵。终于逮着了,我就兴奋地捏在手里,大声喊着,让母亲看。或者拔起地头一种叫“蛐蛐胡"的小草投鼻孔,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母亲总会在前边等我,站在那里笑咪咪地看我玩。那充满怜爱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幼年的心里,永远让我想起来就会幸福,就会心痛,就会流泪。

母亲的脚步从小路上走过了四季,把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随同他的才华和学识消耗在了那片土地上。在农村的风雨中,母亲年轻的脚步衰老了,我们长大了。当我接过母亲肩上的农具,走在那条小路上的时候,我望着母亲飘散着白发的身影,心里就发痛。我下决心要和母亲一起离开那一年辛劳却难以温饱的土地,回到城市去,回到那个原本就属于我们的老家去。

终于,有一天,云开雾散,父亲重返工作岗位,我们和母亲告别了那条小路,那条在雨天泥泞难行的小路,和那每天面朝黄土随日而作息的劳作,回到了久别的城市。于是我们和母亲便也可以在饭后,在城市街道的广场上,踏着彩砖铺地的林荫路散步了。但是,母亲还是怀念那块土地。因为,我们走的时候,留下了外婆。外婆和我们一起度过了农村的艰难岁月,但最终却没能和我们一起回到城里来,她老人家长眠在了小路尽头那块土地上。

舅舅常年在外地工作,父亲执教总不在家,给外婆走坟的事就是母亲了。每年,在外婆铭记和周年忌日里,母亲带着我们,请来寺上阿訇,走过小路,走进那块土地,给外婆开经、走坟、祈祷,一年又一年,从无间断 过。

多年以后,母亲去世了,我们按照她的心愿,把母亲送回了乡下。母亲要去和外婆作伴,要回到她洒过汗水的土地上。我们护送着她老人家,走过小路,沿着曾和母亲走过无数次的那条不变的路线,把母亲和外婆安葬在了一起。后来,父亲离休了,父亲取代了母亲,继续带领我们,年年走过小路去走坟,年年走进小路尽头那块土地去看望母亲和外婆。走坟的人中少了母亲,那块土地上多了一堆隆起的黄土。

小路对我应该是熟识的,但镇上的人们却有了很多年轻而生疏的面孔。当年的老人,喊表奶、表爷的多已逝去,同龄的老表们似乎都在忙碌。母亲,还有我们,已成了镇上一个过去的传说。那新修的街道和高大的门楼不认识我,似乎在瞪大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外来的过客。

小路近了,那块土地近了,我们又一次走近了母亲,走近了外婆。秋风吹来,哀愁无限。泪水伴着深切的思念和无法弥补的自责,随着阿訇的经文在坟头的荒草丛中缭绕。

阿訇唱颂的经文悠长而美妙,那是似乎是两个世界里独特而又神秘的沟通方式。我们头带白帽,按照规矩,虔诚的把双手捧在胸前,随阿訇念着一句翻译过来的阿语经文。我虽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确切含义,但我觉得那就是在同母亲、外婆说话。她们正在渺渺云天中,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和先去的,我曾见过的,没见过的亲人们一起,亲切的注视着我们。

父亲带领着我们兄妹,还有母亲见过或没见过的孙子孙女,默默地和在天国的亲人们进行着无声地沟通,我在心里把家里一年来发生的事情说给她们听。秋风萧瑟里,泪眼朦胧中,母亲和外婆慈爱的笑着向我们走来。

当我们一丝不苟地按照回族的风俗完成了这传统的程式,也就结束了一年一回的和母亲、外婆的约会。然后就离开那块土地,离开母亲和外婆的安息之地,沿着那条来时的小路匆匆返回。

我站在小路上,回头张望。坟前青翠的柏树,在秋风中摇摆,那似乎是母亲和外婆在和我们挥手再见。那是要到明年这个时候再来的。

小路很小,隐约在两边的荒草中,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从这条小路上消失。我也会让人抬着,从这条小路走过,去到小路尽头的那块土地上去和母亲们相聚。我突然就对那条小路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情,我觉得那小路简直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小路,连接起我以前的亲人还将有我以后的亲人的世代血脉亲情。

小路悠悠,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路边的小草,青了、黄了、又青了。岁月悠悠,小路上的脚步走过一年又一年,延续着人性深处爱的永恒。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马景新,回族,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爱好旅游、摄影、对书法、美术也小有涉及。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但愿岁月不老,青春永在,梦想有生之年,能走一趟川藏线,骑一趟拉萨。没读过多少书,却喜欢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尽管文笔稚拙,但好害都是情感世界的真实经历,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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