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敏 | 界岭山月,那孤独的尽头
老界岭的夜晚悄然降临了,任由日落斜照逝去,满目青山隐退,接下来是一轮山月高挂在锯齿形峰巅,剪着万山的影,山村仍一如继往的沉静。
山里与山外虽拥有了同一轮明月,却有着不一样的明媚。人在洒满月光的山径上行走,怎会不怀疑自已恍然走错了时代或年轮,走得离唐宋没多远了。稍倾,况味飙起,不由想起苏东坡的我欲乘风归去,却久久落不到千里共蝉娟的实味上。
这是十年前山居时走心的夏日味道。那时的山林幽然,总有一管萧,与溪水共鸣,陌生的弄萧人仿佛只愿吹笛到天明,从不顾及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热闹。那时的山里山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来者都是山里人,没有彼此生涩。那时的女人多少带有闺阁幽密的向往,轻提裙角踏月而来,偶而回眸山顶那轮月,会翻阅滔滔记忆,不思掩卷。那时的男人带着女人绕山复转,耐心地数点路旁的石头和草木,且念着算人间知已吾和汝。那时月光下的涧泉细滑清润,将那山那萧那人浑然普照在朦胧里。那时的我,是经历数十年的人世游,终寻到此,不为客居,一心归家。
时光比月光的行板快多了,快得仿佛半场戏,等不及幕落,就到了地球持续变暖的当下,老界岭的萧管也开始转演新的节奏。山外来讯,今年的大暑好像来得超生猛,中原各城爆出的高温都破了记录,汗水煮城的说词虽有点八卦,却是亲历来的。这时被人遗忘的老界岭,忽然梦醒过来。这座中国南北分界的山岭,海拔千米,山高林深,成了离中原最近的避暑胜地。有避暑者蝗虫样飞来,深更半夜大车小车停在公寓院里。同时有微信爆料:城市一老人被车撞倒地上,竟然爬起就跑。有人闲话,你就是不当碰瓷儿的,也睡地上闹几声叫撞家花个钱看个病交个学费啥,你快快起身跑,撞家要笑倒。那老人惊魂未定地说:我的妈呀,地上铁板烧,睡那要烤焦。
不管山外怎样升温如火炉,这里的农家宾馆已爆满到一床难求。那些摇摇晃晃的求宿者或过路人,只得半夜打道回府,留下来的不是睡沙发就是搭地铺。在清凉世界里睡个不出汗的爽觉,成了暑季难圆的好梦。可是人虽离开空调,悠长的山风并没有送上真的清醒。界岭长期的草根度假者,与一座城市的陌生人相遇,恰有隔世感。有客借问酒家何处是,却没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在细窄的山路上擦肩而过的,是三观相悖,逗乐或搞笑的麻花人场,七分开心,三分诧异。
老界岭的山月,与热闹无关。为几度温差而来,这样的来,未免有点现实。现实的追寻,也带来城里的高温于山镇燃烧。同样是当年的明月当空照,山林再没有清泉石上流了,意外的热闹清空了山语风语和鸟语,只留人语疯啸。今夜,这里是成群结队的舞者歌者或丝弦者,汇聚混搭着各种乐趣,在钟楼下列阵。几丝才子佳人的态样,在清灵竹管里,在仰望的月亮之上,圆着好梦。有乐山爱水的仁智者,静静在一旁温习清幽的过往。有城里人变乡夫村女者,不知怎样辩认此是升华,还是沉落。也有与大山相隔重重雾渡,梦里不知身是客者,涉嫌撩妹的舞男和摇曳的女人花们,醉翁之意不在舞,在撩。那不守魂糟的浅薄如雪纺的纱绸。多元的月光曲里,飘浮有法国夜巴黎的香水味和粉脂气,杂合成三十年代旧上海洋场那隔代的风骚。浮浅的浪漫小心潜伏在月华里,酝酿山庄之外无为的迷乱。有情感裂缝者,经不起谁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就会爆破成屑。更有钻错门者,到处打问这里的咔啡厅迪厅,麻将馆和上网的酒店。其实城里的东东山镇一样也不少,只是久入深山者早就从网虫蜕变出来,羽化为蝶了。
重山复水的老界岭是否会犯晕呢,摇晃的不只是踩不准的节拍,还有从花花世界里带来的半醉半醒。更有奇葩游客,只在山林里洒下几缕汽车尾气,与水啭虫啾仍抱有种族的异视。世人追风的高烧度,往往比独立特行者要疯狂数百倍。人生的怅然和迷茫如群山莽野般,看似撕破了往日的碎片,决意要找回生命意义里原本的庄严,后来却没完没了地延续着城市的无聊。其实你的醉眼还没看清,城市的欲望已接近破碎,那些脆薄的情感,那些语声啼笑,口水段子带着异样的味道,都在涂雅你的初心,大山以狰狞的真实,提醒或忠告着精明的人类,这轮山月是多么渴望一场正宗的山水聚,把你内心破裂的碎屑撒入清风,速找回原初心仪的模样。
可是第二天,小酒店里又聚堆磊起了万里长城永不倒,或热火朝天的斗地主。喊牌甩牌庆贺赢局的声调够啸然,将燃烧的激情没遮没拦地燎原开来。光脊梁与大裤头,与小城路边茶棚里专业损雅的茶客,已移动到了深山,发射闪闪的俗光。说词是降温大军,那根植于内心的嬉皮打死不肯退烧,并作为轻松的混混儿理由,兑换成游戏场上的通行证。除了小小的赌圈和赌注的零钱,何处有滋润生命的山水资质。游戏与人生相牵着的流浪,走走停停,从城市到山林,久久摸不着家门。这已成了众生的缩命式影像,很少有人在山荫小路上走出内心的纷攘,走进内心要寻觅的处所。亚历山大科涅夫认为:欲望是虚无或空虚的,只能由摧毁否定或同化的行为来填补。看来这千山万水汇聚起的自然力量,也填补救治不了尘世的伤口痼患。伤不起的不仅是雾界尘心,更是这明媚山月,空清林海。
有局外人在边上感叹,人与自然真的太远了,远得背向而去,再无法与自然相处同一月光下。这叹息,该是十二分热闹场合里断开的小小裂缝,也是歌声和萧声粘合不起的小小伤口。看似是城市文明与山村原始文明,跨越山水在此会师,细品过去,却是相见不相识的两极。一曲终了,人场散了,继续下去的,是繁华过后的孤独,孤独后边的失落,失落以后的惶然。
我常常在这样的叹息里感知到了大山的孤独,我会反复阅读唐代诗人柳宗元,隐居广西柳州山野后写出的《愚溪诗序》。当然柳诗人的归隐前题,是他的头脑在官场环节掉链子被贬。他所遇到的一条东流入潇水的小溪,原来是山村人洗染布的地方,人称染溪。柳宗元一听就来了灵感,想自己因性情愚蠢遭谗贬,此溪应叫愚溪。接着,他又取了溪上边石丘叫愚丘,一泉叫愚泉,然后再取愚沟,愚棚,愚亭等。于是,这位穿越历史长廊的著名文学家,从此与愚字捆绑到一起,在一片称愚道拙的世外桃园里,过起了愚人生活。也正因为这份愚,洗脑了山居的他,才写出了旷世绝句《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另有《溪居》: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柳诗人能与大自然速成好友,是来自内心对自然的敬畏。他既是不被贬,也是个玩不转官场,却极易触入山水者。这才有他离开官场后,不愁怅不埋怨更不愤青。他其实是从他乡回来了,灵性大启,诗心浩荡,不顾一切地对着高山流水吟诗作文。最震动世人的是,在一黄昏时辰,他从一条山路上走下来,忽然想到这山居时光,自已是否与自然境物相合,这高大大树和奇古怪洞,会不会被自已的愚字玷辱掉。这是古代诗坛列入榜首的反省者,此反省能力昭示着诗性的秉赋,在哪里都会有灵感荡漾。可是当时亦有人怀疑他出了毛病,在现代人眼里更是个傻帽儿,会嘲讽他走进愚山,染上愚垢,智商降次,成了地道的一根筋。可这就是柳宗元的独自操守的个性,高度的诗性自觉,将人格山水化了。
试想,纵是柳宗元也在官场作一百次变脸,也去圆滑刁钻,把官场当舞台去演戏,那会得多少官荣,又失多少诗格?为告别天然的对抗或难堪,文人发起对山水的渴望,趋之若骛。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爱水。亲近山水不仅为空气新鲜滋养身心,且能让文人那颗天心童趣,得到庇佑和悍卫。在山水间,他们至少能面对自然景物随意抒发。就像老作家杨稼生说:大山隔断了外边的喧噪,可静心思考写作。
月夜还是那样韶华,清风起时,大山仍岿然不动地屹立着。他是不会犯晕的,他容奇石抱树,也纳百鸟栖息,一边目送小溪水叮咚吟唱,又一边迎接夏潮晚来。一切都是自由的,所以显出沉默。我想人最大的造化,莫过于沉默与自由。可别停留在局外的叹息里,冷眼看那些闹剧。你应在柳宗元和哈哈客之间,好好地站定,或远远地绕开,把那些走马灯影看成是云雾飘渺。一如山月升入中天后,那没有一丝杂云缠绕的清朗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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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天敏,女,中国作协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 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河南南阳第三、四届人大代表。邓州市科技拔尖人才,邓州市人大常委评选的邓州市最佳市民。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于漓江出版社出版,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长篇小说《女人桥》故事缩写刊发于《小说选刊》。长篇小说《情人山庄》获长江杯网络小说大赛优秀奖。作品被中国图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并被中国新闻周刋,小说选刋,中国青年报,河南曰报,郑州晚报,河南作家通讯,南阳文化丛书报导并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