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画 | 痖弦:野荸荠们在开花

▲ 查世煜 画作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第214期

诗 | | 画 

朗诵者 / 柳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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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米
痖 弦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
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

| 诗人手迹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线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 诗人诗选

野茡荠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荠们也哭了
不知道马拉尔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书的第七页上碰见他
他没有说什么
野学荠们也没有说什么
高克多的灵魂
住在很多贝壳中
拾几枚放在她燕麦编的帽子里
小声问她喜爱那花纹不
又小声问野荸荠们喜爱那花纹不
裴多菲到远方革命去了
他们喜爱流血
我们喜爱流泪
野荸荠们也喜爱流泪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荠们在开花
而且哭泣到织女星出来织布
殡仪馆
食尸鸟从教堂后面飞起来
我们的颈间撒满了鲜花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男孩子们在修最后一次胡髭
女孩子们在搽最后一次胭脂
决定不再去赴什么舞会了
手里握的手杖不去敲那大地
光与影也不再嬉戏于鼻梁上的眼镜
而且女孩们的紫手帕也不再于踏青时包那甜甜的草莓了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还有枕下的《西蒙》
也懒得再读第二遍了
生命的秘密
原来就藏在这只漆黑的长长的木盒子里
明天是春天吗
我们坐上轿子
到十字路上去看什么风景哟
明天是生辰吗
我们穿这么好的缎子衣裳
船儿摇到外婆桥便禁不住心跳了哟
而食尸鸟从教堂后面飞起来
牧师们的管风琴在哭什么
尼姑们咕噜咕噜地念些什么呀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有趣的是她说明年清明节
将为我种一棵小小的白杨树
我不爱那萧萧声
怪凄凉的,是不
啊啊,眼眶里蠕动的是什么呀
蛆虫们来凑什么热闹哟
而且也没有什么泪水好饮的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早  晨
  ——在露台上
在早晨
当地球使一朵中国菊
看见一片美洲的天空
我乃忆起
昨天,昨天我用过的那个名字
穿过甬道的紫褐色
有人在番石榴树上
晒她们草一般
湿濡的灵魂
而邻居的老唱机的磨坊
(奥芬·巴哈赶着驴子)
也开始磨那些陈年的瞿麦
这样我便忆起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
我用过的那个名字
面向着海,坐在露台上,穿着丝线睡衣
把你给我的爱情像秋扇似的折叠起来
且试图使自己返回到
银匙柄上的花式底
那么一种古典
这是早晨
当地球使一片美洲的天空
看见一朵小小的中国菊
读着从省城送来的新闻纸
顿觉上帝好久没有到过这里了
京  城
京都哟
快快用你最后的城齿
咀嚼那些荒古的回忆罢
回廊上的长明灯就要熄了
瞳孔穿过大漠也看不见胡马
在月光下
这已不是那种年代
在盾牌上,在虎帐里
这已不是那种年代
在龙旗下,在甲胄中
指南车的辙痕,随甲骨文一起迷茫了
京都哟,你底车轮如今是旋转于
冷冷的钢轨上
一种金属的秩序,钢铁的生活
一种展开在工厂中的
新的歌宴
啊啊,振幅哟,速率哟,暴力哟
钢的歌,铁的话,和一切金属的市声哟
履带和轮子的恋爱哟
阴螺丝和阳螺丝的结婚哟
新的热疹,新的痉率
京都哟,你底单纯的荼蘼花
再也不能用以赞美姐妹们
因加力骚舞而扭曲的颜面
当黄昏,黄昏七点钟
整个民族底心,便开始凄凄地
凄凄地滴血,开始患着原子病
甚至在地下电缆下
在布丁和三明治的食盘中
都藏有
灰鼠色的
核分裂的焦虑
京都哟
快快用你最后的城齿
咀嚼那些荒古的回忆罢
你底鼓楼再也描不响现代
熄了,熄了,长明灯
在夕阳中
二嬷嬤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斯妥耶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嬤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鷹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陀斯妥耶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嬤。
巴  黎
奈带奈蔼,关于床我将对你说什么呢?
                                  ——A.纪德
你唇间软软的丝绒鞋
践踏过我的眼睛。在黄昏,黄昏六点钟
当一颗陨星把我击昏,巴黎便进入
一个猥琐的属于床第的年代
在晚报与星空之间
有人溅血在草上
在屋顶与露水之间
迷迭香于子宫中开放
你是一个谷
你是一朵看起来很好的山花
你是一枚馅饼,颤抖于病鼠色
胆小而窸窣的偷嚼间
一茎草能负载多少真理?上帝
当眼睛习惯于午夜的罂粟
以及鞋底的丝质的天空;当血管如菟丝子
从你膝间向南方缠绕
去年的雪可曾记得那些粗暴的脚印?上帝
当一个婴儿用渺茫的凄啼诅咒脐带
当明年他蒙着脸穿过圣母院
向那并不给他什么的,猥琐的,床第的年代
你是一条河
你是一茎草
你是任何脚印都不记得的,去年的雪
你是芬芳,芬芳的鞋子
在塞纳河与推理之间
谁在选择死亡
在绝望与巴黎之间
唯铁塔支持天堂
坤  伶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韵律
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
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他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
“苦啊~~~~”
双手放在枷里的她
有人说
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
一种凄然的韵律
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
庭  院
无人能挽救他于发电厂的后边
于妻,于风,于晚餐后之喋喋
于秋日长满狗尾草的院子
无人能挽救他于下班之后
于妹妹的来信,于丝绒披肩,于 cold cream
于斜靠廊下搓脸的全部扭曲之中
并无意领兵攻打匈牙利
抑或赶一个晚上写一叠红皮小册子
在黑夜与黎明焊接的那当口
亦从未想及所谓“也许”
所以海哟,睡吧
若是她突然哭了
若是她坚持说那样子是不好的
若是她又提起早年与她表兄的事
你就睡吧,睡你的吧
浑圆的海哟
一般之歌
铁蒺藜那厢是国民小学,再远一些是锯木厂
隔壁是苏阿姨的园子;种着莴苣,玉蜀黍
三棵枫树左边还有一些别的
再下去是邮政局、网球场,而一直向西则是车站
至于云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
至于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铁道的什么地方
总是这个样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五时三刻一列货车驶过
河在桥墩下打了个美丽的结又去远了
当草与草从此地出发去占领远处的那座坟场
死人们从不东张西望
而主要的是
那边露台上
一个男孩在吃着桃子
五月已至
不管永恒在谁家梁上做巢
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 诗人简介

痖弦,本名王庆鳞。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的一个农民家庭,1949年到台湾。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编辑出版家、表演艺术家。曾任《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联合文学”主编。上世纪50年代,痖弦和洛夫、张默共同创办了诗刊《创世纪》。痖弦的写作涉及诗歌、散文、评论等多个领域,出版有《苦苓林之一夜》《痖弦诗抄》《深渊》《痖弦诗集》《中国新诗研究》《记哈客诗想》《 Abyss》等中英文诗文集多部。

▲ 查世煜 画作▲

查世煜(笔名:墨情)湖北大冶人,研究生学历,中国美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先后被国家文化部、中国书画研究院等单位授予 “中华艺术骄子”、 “中国书画领军人物”等荣誉称号。作品韵致高雅,意蕴悠长,自成一格,表现出古今结合和中西结合的画味,使中国的传统山水、花鸟画增添了浓郁的现代气息。作品多次入选参加中外重要美术大展并获奖,被录入一百多种权威画册和名典。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大红袍专集《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作品深受国内外美术爱好者的喜爱,被藏家认定为是极具收藏潜力的实力派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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