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杨,请你再等一等我好吗?
亲爱的老白杨,见字如面。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在赶来见你的路上了。
之所以先写了这封信,是因为我想提前告诉你:你是修到我心头的一条路,种在我心上的一棵树。你早已跨越漫漫长路抵达我心。
老妈打电话跟我说,你明天专家会诊,准备做心脏搭桥手术。让我抽空回来去看看你的时候,听着电话筒那端老妈的声音有些哽咽,隔着千山万水传过来的叹息声,如千吨巨石堵压在我的心口。
老妈说,“人老了,见一面少一面。”想着一天过去了,你离死亡就又近了一天,我心底不禁一阵的恐慌,紧接着泛起愧疚。我是多久没回老家看你了呢?
沿着记忆线追溯,往事在脑海里漂流,起笔写下这封信,以聊你这些年给予我难以回报的恩情。
此刻率先记起的还是我上幼儿园前,你把我唤到了身边说:“李明,过来,爷爷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坐在门口的旮旯处,你教我怎么拿笔,边说边握紧了我的手。大手覆盖小手,我们俩共同在作业本上一笔一画生硬的写出“李明”。
我忘了你教会我写会名字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我想有可能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一整天或是一个星期,毕竟从小到大,我就是最不让你省心的那个孩子。
时间令人猝不及防的在沙沙作响地纸张上悄悄划走。划到记忆深刻的浅滩,那是水墨丹青的案桌,停泊在你教我练习毛笔字的年月里。
“阿明,‘人’,一撇一捺,这是最简单却也是最难写好的一个字。你写的时候可得用心去琢磨。”你看着我乱写一通的一面纸张语重心长说道。
“爷爷,再怎么写也就只是一撇一捺啊,不是吗?”
“真的只是这样吗?”此时你两眼眯成了一条缝,笑容爬上你和蔼的两颊,“你再多练练。”
说罢,你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走出门去,屋外的白杨树一片葱郁,绿油油的叶子仿若绿色的琥珀。
你摇摇晃晃的背影在眼底倏然不见,当蒲扇再次晃进眼帘时,瞳孔里变得一片漆黑,那里面盛满了满天星辰以及偶尔被闪烁着微弱光亮的飞机划出的一道道星痕。
我同表哥和奶奶躺在屋外竹床上面,奶奶用手里的蒲扇轻轻扇动着为我们驱赶蚊蝇。
你在这时总爱晃着手上的扇子卖着关子说:“你们想不想听爷爷讲上次还没讲完的徐狗山的故事啊?”
“想。”我想那时我和表哥一定是最热情的观众了,没有之一。
你口中故事的主人公‘徐狗山’时而是一个古代落考的书生,时而又是新中国成立前期的汉奸;但无论他是何种身份,他的经历都是罄竹难书的奇葩。
上次正讲到徐狗山吃粑粑。你口中他的故事很长,让我感觉比《西游记》还要长。“你们想听就先得给我捶背。”你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闷热的夜风扑到脸上,草堆里蛐蛐的赞歌伴着远处田野里的蛙鸣构成了故事绝佳的背景,童年里最不经意的感觉在长大后没想到却令人如此怀恋。
你背上的脊骨宛如田间那一道道流淌着涓涓细流的沟渠,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紧致而又光滑,上面如覆着一层细密的油。
给你捶背捶得累了,我们抱怨的时候,你会用你的手在我们的背上轻轻地摩挲。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像一块坑坑洼洼的水田,又似一把柔软的刷子,所有的温情在手纹的沟壑里、在老茧的土包里散发出一寸寸的热量。那感觉令人舒服极了,仿若穿过树林遇见清风,宛如跳进河湾碰上凛冽。
这是一双辛勤劳作了大半辈子的手,这是一双种下了三百棵白杨树的手。
还记得那是我上高一的时候,我放月假回家见到屋前那一片突然冒出的树时,奶奶笑呵呵的说,“那是你爷为你准备的上大学的学费嘞。”
“我自己都还不知道自己上不上的了大学,这会不会有些早呢?”我望着那一大片田地里的白杨树嘟哝道。
“你这孩子,大学肯定是要上的啊。不然你爷爷这树岂不白种了。”奶奶一脸嗔怪的看着我。
之后,我才知道你亲手种下这三百棵树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顶着多大的压力。
村里人都私底下说,老李头是越活越糊涂了咯,放着那么好的田不种小麦、棉花,非要去种树。那田是废了咯。
而你每当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你总傻呵呵的一笑,也不与别人争辩。
还记得我问你:“爷爷,你不生气吗?”
你摇了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哟。”
那满眼的宠溺,让我忽记起语文课本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从此,你在我心上就成了那一棵棵的白杨,站成永恒。
即使之后为了我上大学,那些树真的被伐掉、被卖掉;可你在我心里从未倒下过。
此刻记起那时情景,我心底都还能汇聚一股暖流。那是深深扎根在我心上的你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那时我高考失利,最多只能去读一个三流大学。
你因为胆囊炎住进医院准备做手术,家里人怕我的成绩影响你的心情,于是都瞒着你。我也不敢见你,觉得辜负了你的期望。我终究成了你手上的一把烂牌。
之后去医院看望你的时候,你如往常般和蔼的笑着问我成绩,见你那样的神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说:“我不上大学了,准备去读大专,学一门手艺,爸妈也同意了。”
你盯着爸妈看了一会,说:“那怎么能行。大学是一定的上的啊!”你成了一个十头牛都拉不回你的倔强老头。
老妈说:“父,你也知道家里是怎样的情况。”
可还没等我妈说完,你就直接打断说:“不是还有屋前那三百棵白杨树吗?当时就是了为小明上大学种的呢。”
病房里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你同我爸妈对峙着,沉默的气氛中,我在你坚定的神情里望到了那一片葱郁,就连空气里仿若都沾染上了树叶、绿草的清香。我这才发现,我其实是很想上大学的。
晚上在医院照顾你的时候,你轻声的对我说:“阿明,爷爷能为你做的不多,高考已经这样了就不要想了,你上大学了可得好好学,争争气。”
看着头发已然花白的你,我当时就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得好好的孝敬你。
大学报名的时候,你非常坚决的要跟我爸妈一起送我去学校。当时,我本就觉得要爸妈送已经够丢脸了,心情很不好。我第一次和你吵了起来,好像还说了许多伤害你的话。
后来,老妈悄悄的告诉我:“其实,你只是想亲眼看我上大学而已。”
我这才记起来,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高中,每一次上学报名好像都是你送的我。
还记得那时我同学都是他爸妈来接他上下学的时候,我总是非常的羡慕。我回家跟你讲后,再一次放学时,你就出现在了校门口。
从此,你风雨无阻的送我上下学。
我表哥就此还曾抱怨说你太偏心,太过宠我。大冬天为了送我上学还冻烂过耳朵。
一想到你为我走过的那些路,想到那时我去市里上初中,我每个月才回家一趟的时候,你每个星期六雷打不动的都会骑一个小时的摩托车来学校为我送菜送汤;每次放月假,你早早的就会在校门口等我。
当时我还纳闷你怎么这么清楚我放假的时间?还在心里偷偷抱怨过你,放学都不能让我跟朋友一起去游戏厅玩。
直到后来某一次放学你不能来接我,门卫去我班级告诉我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你私底下给门卫送过东西,让他每次在快要放假前都告知你一声。
那些坐在你摩托车后座的时光,像一场美丽的黄昏。当时不觉得珍贵,直到太阳落山后令人无限回味。
那时,你还成为过我在同学面前炫耀的资本呢。
还记得我一同学曾问我:“李明,你爷爷多少岁了呢?”
我告诉他你快七十岁的时候,他一脸惊讶的说:“你爷爷怎么这么牛啊!这么大的年纪了都还会骑摩托车。”
“我爷爷还会用三星智能手机呢。”说完这话,我才发觉原来你这么强大,比一般的老头老太牛逼太多了。
后来,你还是送我进了大学,站在大学校门口的时候,你拉着我同你拍了一张合影,“大学好啊,大学好。”
见你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光芒,我突然记起来年轻时的你也曾是个了不起的人。当过拖拉机厂的厂长,做过中学教师,去过北京、河南等许多地方。我想,曾几何时,作为一名知青的你,一定也有过一个大学梦吧。
这些猜测我从未亲口问过你,其实,每次在相册上看到你与北京天安门的合影时,我都挺想让你跟我讲讲你年轻时的故事。毕竟你是我心目当中的传奇。
照片中的你梳着三七分的油头,无邪的笑着,笑容深陷的酒窝里像盛满了蜂蜜,很甜很俊。不由的让我想起了过年,那些个喜气洋洋的春节,可以穿新衣、放鞭炮、讨压岁钱的年月。
还记得去年回家过春节,我乘坐的大巴车快接近村口时,隔着一点远,我就看到了你熟悉的身影。
你的背似乎较之前驼了一些,像冬日里被风吹得歪斜的白杨。你伸手要去帮我拎行李,我不准你帮我,你气鼓鼓的说:“你爷爷我这点东西还是拎得动的。”
后来往家走的一路上,你都仿佛同我置着气,也不怎么理睬我。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题,直到我说:“爷,我发现咱村的路修的越来越好了额。”
你的眼神里才闪过一丝光亮,指着路上某一段告诉我,“这一部分还是我和你奶一起运的石子呢。只有路修好了,你们回家的路才能更加的顺畅啊。”
之后,你就一个人想自说自话一样,沉浸着自己的世界里,深邃的眼眸里好像装着长长的一条路。
回家后,我偷偷的将你耍小性子这事跟奶奶说的时候,奶奶说:“你爷现在是越活越像老小孩了。”随后奶奶又笑着补了句,“你可别跟你爷这样说,他现在最怕别人说他不中用了,知道吧?”
我听着奶奶的话笑着笑着顿时就一阵伤感。想到了朱先生父亲的背影,想到了华安上学时的背影,想到了你的背影,想到了白杨树倒下时的样子,然后我就不敢想了。
话已至此,我想我真的是害怕了。
老白杨,请你再等一等我好吗?
等着我好好的孝敬你,等着三代同堂,等着长命百岁,好不好?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在你心里建一座结实的桥梁,让你睡得安稳。
毕竟,你可是我心目中永远的传奇呐。
你的孙子,小白杨
作者丨Mr or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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