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陇山里的诗行

中国林区目前有一百万名护林员,但诗人护林员,可能数量不是很多,我所知道的——也就仅仅几位,其中一位,名字叫杨文军。——这也是为什么我关注他和他写的诗的原因。

2013年,通过招考,杨文军成为甘肃小陇山林业实验局一名护林员。他巡护的山林区域叫野牛关梁。护林员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呢?无非例行公事每天在山林里转转呗!——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云,看看树,看看鸟雀,看看随便想看的什么,然后,在值班日志上写下五个字:今日无异常。

错了。

护林员的工作,往大处说事关国家生态安全,往小处说,关乎一草一木存活安危。

小陇山林区位于陕甘交界的秦岭西麓,地形险要,溪流稠密,多数北流注入渭河,而渭河一直奔腾向东汇入黄河。黄河为什么是黄的?因为黄河中游水土流失严重,而水土流失严重,正是因之缺少森林而导致的恶果。

新中国成立初期,西北拟开发小陇山林区,以解决天(水)宝(鸡)铁路枕木之需。1950年9月,共和国首任林业部长梁希,带领6名专家前往小陇山考察调研。当时,没有交通工具,梁希就骑毛驴进山。用了整整3天时间,早出晚归,钻密林,涉溪水,胡店、东岔、割漆沟等沟谷山岭均被梁希一一踏查,他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小陇山到底还有多少林木可供采伐。踏查后,梁希果断做出决定:不得采伐小陇山森林。

今天来看,这一决策是多么正确。

此举与其说为西北保存了一片绿色,毋宁说为黄河保住了一股清流。梁希临别小陇山时,林场场长找来笔墨,请他题词。梁希略加思索,挥毫而就——“却愿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森林见证了一切。森林需要时间的积累。生态涵养美德,美德亦涵养无限生机。

令我想不到的是,杨文军执行巡护任务时所走的山路,就是当年梁希骑毛驴考察森林走过的崎岖小径。然而,作为一名护林员,每天生活的常态,毕竟是重复、枯燥、单调、孤独、寂寥,找不到浪漫的踪迹,寻不到幽梦的影子。任何来过野牛关梁的人都不会再认为幸福和美好是理所当然了。

在这里,生活只剩下最基本的所需——馍、咸菜、水、空气,以及一张木床。人,在这里很可能迷失自己,人,在这里也很容易摆脱喧嚣和功名,忘记烦恼和忧伤。身体和心灵皆然。杨文军每天都要去巡山和踏查,晚上回到管护站还要写巡山日记。渐渐地,巡山日记里便隐隐有了一些异样的文字。

灵魂真的存在吗?山的灵魂是什么?巡山时,杨文军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活着的每一天,就应该深刻地感受山林以及身处其中的自己。谁说灵魂就不能存在于河溪和山岩里?谁说灵魂就不能存在于草木和动物体内?

每年1月至5月,是护林员最忙的时候。因为这段时间天干物燥,森林防火是头等大事,巡护不敢有半点差池和疏忽。冬天大雪封山后,压力相对减缓一些。夜晚的灯光下,如果不读书或者写点东西,就觉得对不住绿水青山,对不住每天的生活了。于是,杨文军便爱上了读书和写诗。他一个月下山回一趟家,返回山上时,就背上方便面、辣椒酱、烈性白酒,还有报刊和书籍,至于其他东西——那些他要表达的事物,都在野牛关梁等着他呢。

他的诗句里融入了生命、灵魂与激情,以及山林的故事和传奇。就算是一片叶子,他也能用诗使它成为一种思想。比如《落叶》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片黄叶

在寒风中不停地狂飞

时不时回看

曾经的绿意盎然

撕心裂肺的疼痛

让它如梦初醒

最终离开了

不曾愿意离开的那束枝

飘零

然后在一堆冰冷的雪水中

变味、变质然后腐烂死去

也许这一切

不是叶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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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诗里有野葡萄、鸡娃菜、竹叶茶、松针菜、猕猴桃、山核桃、狼牙刺,也有蜜蜂、蝴蝶、松鸡、寒鸦、野猪、金毛扭角羚等等,他对野牛关梁的一切皆能观察入微,并且敬重有加。

他经历了煎熬、痛苦和悲伤,也有过绝望。如今,他感受到了乐趣,以及生活的意义。因为,除了森林,还有诗与他相伴。一天,一天,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是不同的。诗,使他自己的人生闪闪发光。

我至今没有见过杨文军,只知道他34岁,真诚,忠厚。然而,他对森林的真情和付出感动了我。在此,对他,并对他所代表的那些写诗和不写诗的护林员们深表敬意!因为,那些沉默不语的森林背后,每日都有他们晃动的身影。

“我要用生命捍卫野牛关梁的森林和森林里我所熟悉的一切。”看来,杨文军对自己的职业认识是清醒理智的。无论如何,巡护——是首要的。写诗,代替不了使命和责任。 他还说——“森林,就是我的生命,没有森林,我什么也不是。”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已出版专著十余部。代表作品有《开国林垦部长》《哈拉哈河》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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