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思想的农具

有思想的农具

胥加山

外人看来,农具对于农人,是家庭的一笔财产,是种田必不可少的工具;而在庄稼人的心眼里,农具是家庭中的成员,如孩子、六畜家禽,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灵性。再贫穷的人家,也有一间摆放农具的农舍,似孩子有床而卧,如六畜家禽有圈窝,遮风挡雨。主人对农具的尊重,农具感恩于心,虽说它们不能像人类用语言亲密交流释放感恩情怀,不如家禽六畜用鸣啼、跳跃的方式向主人传递内心的情感,农具有自己独特传递情感的方式,默默无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要主人使用起它们,不惜余力,和主人互相配合,把劳动干到极致,主人喜悦自己劳动丰收成果的同时,也是农具最幸福的时刻……

扁  担

一根毛竹被一个老篾匠选中,经过老篾匠手中篾刀的劈、凿、磨、修等技艺展现,一根扁担的生命就此诞生。虽说幼时的扁担,有点愣头青,身板的韧性还没加以磨炼,直挺挺地立在某个集市老篾匠的身后,等待邂逅那位中意它的青壮年。

青年与扁担的一见钟情,像偶遇到他心仪的女子,举步不前,他把扁担担在自己的肩上,扁担的宽度和他青春的肩肌相差无几,青年试着弯起扁担的弧度,像似在测量扁担潜在的韧性,青年张开双臂,测量着扁担的长短……青年笑了,老篾匠头也不抬,送上一句,善待它,把它的韧性发挥到极致……

青年带着一丝满足,扁担乐着被选中的快意,跟随着主人,从此踏上了风雨人生路。

扁担挑在主人的肩上,起初与肩的磨合,是一个阵痛的过程,肩的汗渍渗透到扁担的纹理里,让扁担品尝到汗盐的苦涩,日积月累的汗盐浸润,让扁担享受起韧性成长的快乐。

扁担第一次经历和主人长途跋涉,是3年自然灾害后的第一年春天,扁担和主人肩负起拖家带小的逃荒求活的重任,从苏北到安徽,主人一担在肩,扁担的一头坠着坐有孩子的箩筐,一头牵住装有主人全部家当的箩筐,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一路兼程,风风雨雨,扁担担在主人的肩上,一走就是一月有余。

主人全家和扁担逃荒落户于安徽,为的是生机,主人不容自己作长途跋涉辛劳的片刻休息,安顿好家小,拿起扁担,出门寻活去了。

主人的身板、扁担的矫健,很快主人寻得一份做挑夫的活计。主人快乐的同时,扁担也替主人高兴起来,感叹世人生活的辛酸。

一根扁担,两只箩筐,还有主人宽宽的双肩,日行百里挑米到米行,爬山、下坡,主人喘气不止,汗渍不断,箩筐晃晃悠悠,扁担咯吱咯吱……主人家的所有生命,每天命悬于扁担,扁担不容自己出丝毫差错,把自己的韧性释放到适中,少一点韧性,怕搁着主人血肉之肩;多一点韧性,怕中断自己的生命,而波及到主人家的生计……扁担就这样陪伴着主人的双肩,丈量着一个挑夫的行程,小心翼翼,日夜兼程。

日子有所好转,主人抚摸着扁担,思念着老家的人和事。当某一天老家带来消息,家乡的荒年有所改变,扁担和主人全家踏上了归心似箭的返乡之路,一路上,扁担同喜着主人的喜悦。

回到主人阔别已久的家乡,扁担因主人的热泪盈眶,也滋生了一种故乡的情愫。

扁担陪伴主人整整53年之余,这其中,扁担陪伴主人享受过挑行李送孩子进城读书的自豪,也悲伤过孩子名落孙山担书回家的落寞……

主人的生命行至终极,扁担经过53年的岁月打磨,早已不再是曾经的愣头青,它的弧度正说明它和主人也一天天变老,它被主人长年累月汗渍浸润的躯体,已变成如主人皮肤的颜色,主人奄奄一息之际,扁担止不住老泪纵横,它多想陪伴主人,哪怕做一会主人的殉葬品,升入天国,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呀!因为扁担知道,一旦主人离去,它将搁置在农具间的某个角落……

一根扁担,结束了与双肩共同担负生活重任的使命,存在不如死!

钉  耙

钉耙是农家最具象征意义男恩女爱的爱情信物。自农家青年男女组建家庭,根植于庄稼地,他们不在乎房屋的大小,拥有牛羊的多少,在乎的是拥有两柄属于小夫妻自己的钉耙,像孩子拥有笔一样,在大地的纸张上,春播秋种,描绘出他们美丽生活的蓝图。

没等新婚燕尔结束,女主人便催促起男主人,择个日子去镇上铁匠铺打两柄钉耙,装上竹柄,田里的土等着咱们翻筑播种呢。男女购买钉耙,像去结婚登记一样神圣。

两柄钉耙的大小,铁匠往往根据农家夫妇臂力大小,量力淬炼锻打而成。举世独双的两柄钉耙的诞生,铁匠交付于青年男女手中观摩,不亚于祖上留下的金器互助对方来得弥足珍贵。

两柄崭新的钉耙,男人扛在肩上,钉耙像一对因人说媒相亲的男女,娇羞,矜持,偷偷察看对方的模样;行走中的女人一边喜悦着男人肩上的新钉耙,一边憧憬着他们从今后靠勤劳双手编织起美好家庭的愿景,想到激动时,女人要过男人肩上的钉耙,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晃一悠,两柄钉耙有了初次触摸对方的机会,原本冷冰冰的铁器,因碰撞、摩擦,发出悦耳叮当的声响,两柄钉耙至此打开了对方的心扉,互有好感,犹如它们的主人,轰轰烈烈经营起了浪漫的农耕时代的爱情……

春夏秋冬,两柄钉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依相偎,不离不弃。因长时间与泥土草根的亲昵,加之男主人双臂的力道,男主人的钉耙锋口,露出了如月的亮光,张扬着力量;女主人的钉耙,因女主人使力的匀称,根根钉耙刺,露出一样的雪白,整齐的锋口,像孩子一口洁白整齐的虎牙;男人挥耙升空,女人钉耙落地,一上一下,不紧不慢,一块块新翻肥沃的泥土,整齐有序地排在一对勤劳的农家夫妇身后。男人看看女人因翻土脱掉棉袄露出紧身毛衣包裹着的健康身材,憨厚地笑了;女人看着男人因翻她两倍的田地而流汗不止的额头,怨他一身牛劲,手中翻土的钉耙止不住向男人的一边的土地靠拢。男人手中的钉耙,比男人眼尖发现了女主人疼爱有方的秘密,低声埋怨女人手中的钉耙,别和我争,别和我抢,你有那份心思比什么多好!

某一天,女主人因身体有恙,钉耙和男主人再翻土,各怀心思,思念着各自的意中人,翻土的进度有点垂头丧气;女人躺在床上,抱怨着自己的不争气的身体,牵挂着男人翻土的辛劳,女主人的钉耙孤独地立在黑暗的农具间里,它恨不得自己有双如女主人的手,协助自己的爱人哪怕多翻一块土,也是自己最好的安慰。

农家夫妇婚姻的年龄,丈量着两张钉耙相依相伴恋爱的长度。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两张钉耙几十年的相依相随,伴随着男女主人迈进风烛残年。男人早已失去田地里用钉耙翻土的力道,庭院中一块小菜地,他颤抖着挥起陪伴他几十年的那张钉耙,想再陪伴老伴翻次土,老伴没有拒绝他的雄心,扛来她的那张钉耙……夕阳的余晖下,两张钉耙,一上一下,虽失去了往日的挥臂弧线的优美,但两柄钉耙努力地配合着各自的主人,力争把土翻大一点。它们尽力配合的同时,看到对方眼含泪花,因为它们清楚,随着主人的生命渐息,关于它们钉耙的爱情也将被岁月风干……

男主人先女主人去了,女主人再也没有触摸过家中的那两柄钉耙。相依相偎一辈子的两柄钉耙,静立在农具间里,任随岁月锈迹侵蚀它们的容颜,它们互相守望着对方,像两棵相爱的树,默默地守望着,根与根盘结缠绕,叶与叶重叠婆娑……

铁  锹

铁锹是庄户人家力量和尊严的旗帜。铁锹也很在乎自己在村庄上的名节,像忠贞的女子守护着贞节牌坊,不容他人亵渎和诽谤。因而,一户人家是否拥有一把顶天立地的铁锹,也是庄户人家对外的名片,至于名片的头衔和份量,村人不是太在乎,在乎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因而,家中少了男孩的农家,更在乎铁锹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一把铁锹被庄户人家请进家,带着神圣的使命,铁锹口的锋利,锹身含铁的厚度,锹体的弧度,是每个男主人在意的细节。甚至有些人家虔诚到在铁锹进家门前,给它披红戴绿,猪头、斗香、红烛案头敬贡。

铁锹是乡村男人展示力量最佳道具,挖墒、填屋基挖土、挑河等场地是铁锹上演独幕剧的舞台,铁锹懂得善于把握机会展现自己,随着男主人一脚有力的蹬踏,铁锹借助外力刺破泥土的心脏,左踩一锹,右刺一锹,折中一锹,弯腰端起锹柄,一块方方正正足有上百斤的土方,脱地而起,端坐在铁锹上的泥块,像一个被俘的败将,甘愿屈服于铁锹力量的震慑。半天功夫,男主人挖墒大汗淋漓,铁锹挖土酣畅淋漓,上百米笔直的新墒呈现在庄稼地的中央,这是男人和铁锹相得益彰的丰碑。

铁锹并非时时刻刻扮演铮铮铁汉面无表情的角色,有时也上演侠骨柔情的一面。寒天里,上千人的挑河工程,手执铁锹的汉子们,站在河道的最深处,挖着一锹又一锹的泥块,迎接着排成队伍的挑河大军的一副副担子。执锹的汉子们带着自家的铁锹,一把把铁锹像古罗马角斗场上角斗士,时刻准备着上演一场血与沙、泥与汗的较量。不甘示弱的铁锹,暗地里无声地迎合着主人内心热血的沸腾,挖土的号子是它们角斗时的颂歌,是观众忘我的呐喊,一锹比着一锹,一担比着一担,胜负一时难解难分。然而,当某位失去男人的女人羸弱担担的身影立在某个汉子和他的铁锹前,汉子和铁锹心有灵犀的灵魂像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唤,顿时变得木讷柔情起来,三分之一锹的泥块,挑得女人一路双眼梨花带雨。汉子看着女人蹒跚担担的身影,心软软发疼;铁锹由衷感叹,对于一个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同时,也抽走了一把铁锹的灵魂和力量。

铁锹的尊严和主人家的尊严血脉相通,有时,这种尊严比生命来得倍加珍贵。若是遇到外界的权贵、名门望族的前来侵犯,铁锹像主人一马当先、奋勇直前捍卫他们共同的尊严,哪怕流血流泪也在所不辞。诚然在淳朴的乡村,中伤尊严的纠纷很少发生,一些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铁锹很少出场,铁锹知道,这样的邻里纠纷大多数在时长时短的吵骂声中而结束。如果遇有一股欺上压下的势力来犯,铁锹不但自个儿摩拳擦掌,还诱得邻家的铁锹兄弟拔刀相助。一户人家,扛出了铁锹,主人敞衣开怀,血脉贲张,一锹扎在前来侵犯的人前,铁锹怒目仇视,寒光直射,吓得来者止步搪塞退下。铁锹捍卫主人家的尊严,赢得的胜利,是一把铁锹生命最辉煌的荣誉。

一把铁锹的生命随着主人百老入土,生命也将终息。铁锹为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恐怕是被扶重人执在的手中,一锹一锹土,挖掘着主人的坟茔。

主人的离去,也带走了一把铁锹的灵魂,它的躯体依靠在农具间斑驳的墙壁,蚊虫不时侵蚀木质锹柄,铁锈布满了铁锹的锋口,所有的这一切,对于升入天国铁锹的灵魂来说,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块铁锻打成一把锹所书写的关于尊严和力量的传奇……

镰  刀

镰刀是一个村庄的大众情人。

镰刀小家碧玉的气质,素面朝天的容颜,不嫌贫爱富的品质,靠实力唱响庄稼地舞台的草根明星,深得一个村庄男女老幼的喜爱。

谁家里没有三两把镰刀,就无法立足于村庄,甚至连半工半农的乡村教师、赤脚医生家也少不了一两把镰刀,因为在庄户人的眼里,即使家里再穷,也不能跟邻人借用镰刀,那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事情。

家家户户的镰刀,像孪生兄弟姐妹亮相于夏收秋收的田头,它们被主人握在手中,借助男女老少挥臂的力量,把丰收的稻子、麦子割倒在地,齐刷刷的麦茬、稻茬地,像一个个调皮男孩的平顶头,镰刀们趁主人休息的当儿,一边丈量着收割的进度,一边自嘲自己还是庄稼地天然的理发师。

镰刀在农人的眼里,是个多面手,不因季节变换而调休。春天油菜花金灿凋零结籽,随着布谷声啼,女主人带着孩子,人手一把镰刀,收割起菜籽;一夜春雨过后,一畦春韭茂盛,人家上空的炊烟如花相继盛开,满脸菊纹的老奶奶,一边喊着孙儿的乳名,一边递上一把镰刀,快去割把韭菜回来炒鸡蛋。七八岁的孙儿,把镰刀当作玩具使,蹦蹦跳跳来到韭菜畦,镰刀亲临韭菜畦,满畦韭菜像粉丝目睹梦寐以求的明星,顶礼膜拜,镰刀向韭菜亲吻致谢,一株株韭菜流下了激动的青泪,韭菜没有想到,村庄的明星不嫌掉身份,与它们拥抱同欢……秋天,渠中、河堤上枯黄的野草,害怕冬天的降临,它们恐惧调皮孩子点燃火苗,燃烧它们的躯体,它们期盼着镰刀收割起它们的躯体,落户于人家化作腾空的炊烟,虽说这样理想不难实现,但要赶上手勤的农妇或村姑手持镰刀,才能实现野草的梦想。镰刀对待野草和稻麦一样热情,它不知疲倦,忘我地与野草拥抱热吻,像似在完成某种使命,野草喜欢镰刀的粗狂和热烈,镰刀也忘情野草情感的宣泄。

镰刀是饱含清香的农具,它懂得恋旧,割麦,麦子的清香残留在镰刀的锋口,久久回旋;割稻,稻子的味道弥漫镰刀的周身,让它沐浴稻香,沉醉其中;割植物的藤蔓,清香的墨绿汁液,像朱砂印在镰刀的锋口,余香袅袅……

镰刀,在庄稼地,在农具间,算是个平凡的小人物,像芸芸众生,劳动着,快乐着,幸福着,生不立传,死不留名,平平淡淡,终其一生。

有思想的农具,齐聚到农具间里,在一切万籁俱寂时,它们窃窃私语,讨论着,分享着对千古以来不变的农耕哲学的理解,这种哲学命题的思想,不亚于人类对劳动、生命、美学、尊严、力量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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