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墨飘香
本文作者:李志强
每逢过年贴对联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父亲,想起小时候父亲为村里的乡亲们写对联的事。
父亲从小习字,加上念师范和教书以后一直有练字的习惯,所以临村上下,都知道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每年一进入年底,乡亲们就陆续来找父亲写对联。父亲是个热心肠人,从不拒绝。所以写对联也就成了我们家过年的一件大事了。
年底那几天,我们一家要比往常起得更早。母亲在张罗做饭、做家务的同时,父亲也在准备写对联的事,没等母亲把饭做熟,父亲已经把墨子研好了。
乡亲们把红纸拿来,有的已提前割好;没有分割好的父亲一边分割一边写;也有的把红纸撂下就去忙年活儿去了。父亲对村里每家每户都非常熟悉,张三正房有几间,李四的粮房(杂货房)、牛羊圈共需贴几幅,都了如指掌。父亲按乡亲们拿来的红纸一点儿也不剩地分割好,再写好。有时剩个一指两指宽的,父亲也要给人家写上几个“抬头见喜”、“米面如山”的小对子。有时乡亲们拿来的纸不够用,父亲就把自家的红纸贴补上。父亲年年写,常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父亲事先就多买下几张,以防乡亲们不够时拿来用。
父亲只管分割纸、写对联,我们兄弟几个负责把父亲写好的对联摆放在柜顶上、锅头边或火炉旁,只要有空余的地方都摆放得满满的,干了再一家一户地捆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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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写对联的时候,把准备好的纸墨笔砚都放在炕上的小红桌上,然后盘着腿坐得端端正正,把袖口一挽,就开始写了。村里的乡亲们,有几个懂字的,喜欢凑在父亲身旁看热闹,他们总是随着父亲的笔锋把脑袋晃过来晃过去,还不时地称快叫绝:“好字!好字!”父亲在乡亲们的赞叹声中,常常直起腰板,歪斜着头,眯缝着眼,端详着自己写好的字,颇为得意,而后越写越带劲。
父亲忙起来,很少喝水,更不用说下地方便了。那时我们家里习惯一天早晚两顿饭,所以父亲一坐就是大半天。村里有些条件比较好的,有时会给父亲递上一支香烟,父亲总是摇着头说道:“纸烟没劲儿,不过瘾,还不如给我卷一支旱烟呢。”其实父亲是不好意思抽人家的好烟。这时,乡亲们赶快给父亲卷上一支旱烟,点着后亲自递到父亲嘴里。父亲就“吧嗒、吧嗒”地使劲吸上几口,看着鼻孔里吐出的袅袅青烟,以及空气中散着的各种图案,感觉特别轻松、享受。这大概就是父亲稍能休息的一点儿时间了。
父亲给乡亲们写的对联,多数是自己编的。说到编对联,父亲很讲究,他要根据每一家的具体情况来编。比如,家里有老人的,就要体现出“寿”字来;家里人口多的,就要体现出“福”字来;如果家里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那必须体现出一个“喜”字来。总之“福、禄、寿、喜、财”等吉祥的字眼,父亲都要设法编进去。倘若实在编不出来了,父亲就会引用毛主席的诗词。给我印象较深的一句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父亲用得最多。
父亲在炕上写对联,除了几个围观在父亲身旁的乡亲们,其他人有的耷拉着腿,弯着腰坐在炕沿边抽烟;有的围坐在地下的火炉旁喝茶,仿佛写对联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只等着写好了拿着走。乡亲们抽的烟多半是父亲平时抽的旱烟,那时,母亲的年活儿已提早做完,每天一大早起来,把火炉生得暖烘烘的,再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就是为了伺候来写对联的乡亲们。母亲一会儿拉风箱烧水,一会儿提着茶壶为乡亲们冲茶倒水,忙得也是不可开交。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有时满满的。有坐的,有站的,也有圪蹴在地上的。当然来的人也不全是来写对联的,村里人有个习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乡亲们都老实巴交的,没有什么讲究,就图个红火热闹。尤其年底,忙完家务活儿的,喜欢走门串户拉家常。他们聊的话题很丰富:谁家的母猪生了多少个猪崽,谁家买回了自行车、缝纫机,谁家正月准备娶媳妇儿。当然也有一些绯闻,比如,某光棍和某家媳妇好上了,等等。
父亲在写对联的同时,也会偶尔和大家插上几句话。特别是给某一家编了对联,父亲自己感觉编得很完美,就想念给大家听听。这时候,聊天拉家常的,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父亲念对联,念完以后,家里顿时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这时,氤氲的水汽,缭绕的烟雾,伴随着淡淡的墨香,整个屋子充满了喜庆、祥和的气氛。
还有的人家,家里人口少,顾忙年活儿,没有空来家写对联,就托人捎个口信让父亲写,写好了,我和哥哥分头给人家送去,生怕误了人家过年贴对联。人们都说:“老李是个老好人,养了几个儿子也都是些好娃娃。”是的,父亲给乡亲们写对联从来不计报酬,有些大户人家经常让父亲写,而且写得也多,过意不去,会给父亲留一盒香烟,父亲坚决不收,硬是让我们追到门外给人家塞进衣兜里。父亲还和人家开个严肃的玩笑:“再这样,来年就不给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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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能想着村里的孤寡老人,常常义务为他们写好,再让我们帮着贴上。即使他们自己贴,也要让我们去看看贴对了没有。说来也好笑,还真有贴错了的时候,村里一对老人不识字,就正好把羊圈和正房的对联贴反了。后来,父亲让我们干脆揭下来重写重贴。
村里有个乡俗:腊月二十九不贴对联。说二十九贴对联,家里会生九个闺女。虽然这是一种迷信说法,但村里人都要避开这一天。可我们家总是最后一天贴对联,有时就正好赶上腊月二十九。这时乡亲们会半开玩笑地说:“老李家要生九个闺女了。”母亲听到,笑得连嘴也合不拢:“真要能生出九个闺女可就好了!”是啊,我们家光秃秃四个小子,就缺闺女了。
记得大年贴对联,我们全家人都出动,有的拿对联,有的端浆盆,有的拿笤帚往平铺。父亲站在凳子上,先在墙上刷好浆子,再把浆刷子递给哥哥,我把准备好的对联递给父亲,然后跑出几步瞅瞅父亲贴得正不正,父亲老是不放心,就跳下凳子走远看一看,夸我眼力还不错。这样,我们每年贴对联的分工基本明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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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完对联,放上一串鞭炮,我们兄弟几个换上几件新衣裳,就开始过年了……
其实,父亲写对联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仅年年自家要写,而且还要给远方的一些亲戚朋友写好再捎去,周边的邻居就更不用说了。那时父亲和大哥住在一起,大哥单位以及单位的不少同事都喜欢父亲写的对联。他们说父亲写出的对联比在街上买的成品要好看,接地气。所以一到年底,父亲要拿出好几天的时间写对联。父亲去世以后,大哥的一些同事感到很惋惜,说再也看不到父亲写的对联了。他们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情,既有对父亲的崇敬与感激,又有对父亲深深的怀念。
每每想到这些,我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过年写对联的情景,并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本文作者1963年出生,内蒙古察右中旗人,职业为教师,现定居淄博。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楚楚
校对: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