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十三章 雪开了冬天的思念⑤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那雪洋洋洒洒下着。
天地一色，一切尽在朦胧中。
从公寓楼前那座花园走过，两边围栏上是轻浮的落雪，起起伏伏，堆砌一个别样的幻境。园中青萍之上，雪色如宣，叫人自惭形秽，素洁得叫人不敢多看一眼，怕亵渎了你心底的圣景琼宇。不敢高声，蹑脚轻轻走过，那婷立的树枝头上，挂满了雪开的花蕾。那一刻，我想，雪花是上天赐予人间世的精灵，我们有太多的心污，一片雪花，涤净一叶心涧的污垢。只有这时候，面对万千轻飞的雪花，才能让你浮躁的心安静下来，才能把万千尘念抛却，所有的尘世俗务，不过是烟云瞬间，一念致远，一心如海。
出了校门，大家开始自由组合，杨思宇自然和秦若琪一起，远远离了众人，跑对面道上，一会儿不见人影。齐树柏和尹子奇两个争论什么，隐约听见好像是一部电影，一面吵。一面往师大那边去了。李臻和慕容青海星三个走一起，我不紧不慢跟在她们身后。街道上行人不少，却大多是学生，三五个男女学生嬉笑打闹着跑过去，听见一人说道：“好美的雪。”又一个穿一身黄色羽绒服的女生小心的走，一面说：“我一辈子没见过下这么大雪。”我想她应该是南方来的，忽然那女孩子脚下一滑，摔倒了，吓得尖叫起来，我忙过去扶她起来，问她怎么样，可摔伤了没有，她的朋友都赶过来，看她没事儿，脸上衣服上沾满了雪，笑着扭在一起。海星扭头看我，一面作势要摔倒，谁知脚下一软，忙抱住路边的银杏树，她自己先笑起来。李臻忙说：“可小心了，这个雪轻，踩上去容易滑倒。”我也就到她身边，也说小心，摔一跤不是玩的。海星就嘟起嘴巴，说：“少装好人，我可不是那没见过雪的。”我朝她一笑，站住拿烟出来，点了一支抽。
走过植物园时，李臻扭头冲我和海星说：“你们先去，我办点事就过去。”说着，一把拉了慕容青跑过马路，钻进了一家服装店。海星就站植物园门前等我，我紧走几步，到她面前，笑着说：“你们宿舍四个女孩子，李臻是最聪明的一个。”海星笑道：“你哪个地方看出她最聪明，我就是那个最笨的，是这个意思吗？”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便不好多言。海星盯着我看半日，嗤的一笑，说：“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才不是小家子气。其实你们两个火车上你说的那些话，李臻早告诉我了。以前是我小看她，心里总觉得她故作清高，处处要高人一等，原来我错了，她是个热心肠，书又读得比我们几个都多，又明白道理，人又漂亮，这辈子我是比不上她了，一万年才赶得上。”我静静听她说话，她是动了真情，两只眼睛星子一样看我，这次我没有躲开，她看我时，我也看着她，我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轮回，我们在前世约定了今生的重逢，这一切都是注定吗？那一双娇柔如星的眼睛，让我心中一痛，眼睛酸酸的，忙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海星，我爱你。”这句话说出口，我就僵在那里了，一动不敢动，只是死死看着她。海星也看着我，一动不动，两只柔弱的手，在我的手心里颤栗，似是要挣脱开了，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抓着不松开，我怕一旦松了手，她要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说：“海星，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我们似曾相识，我想前世我们一定是一对情侣，我们为什么分开了，今生重逢，我不想错过，你愿意和我一起找到那个原因吗？”海星把眼睛轻轻合上，脸贴在我胸前，嗯了一声，挣脱手紧紧抱住我。虽然是一个“嗯”字，对于我来说，那就是这世上最美的音乐。我这回大胆的把她拥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那雪越下越大，就这么回工夫，我和海星头上身上积满了纯洁的白雪。我轻轻说：“快走吧，老尹他们要等着急了。”海星轻语道：“叫他们多等会儿好了。”我说：“这地方怪冷的。”海星道：“你抱紧我，抱紧我你就不冷了。”我真的把她紧紧的抱了抱，海星就呻吟一声，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里装下了我的整个世界，莹莹如星，我再忍不住，吻了她的火一样的唇，然后，我就看见，海星的眼中，落下两滴晶莹的泪。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敢吻我呢。”我说：“我是不敢吻你的。”海星一笑，说：“那你怎么吻我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她让我吻你的。”海星道：“骗人，我眼睛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海星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发，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我笑着说：“可以走了吗？再不走，我们俩快成雪人了，说不定哪个过来，给你鼻子里插根胡萝卜，拿煤球给你做一双眼睛，那你真的成雪人了。”海星笑道：“为什么是我不是你。”我说：“因为你好看嘛。”海星一面抖了身上的雪，一面挽住我的胳膊，说：“走吧，好话你都写在信里面给我看吧。”我伸手擦了她眉上的雪，说：“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知道，我多想看到你的回信。”海星又看着我的眼睛说：“往后你每天写信给我，好吗？”我说：“只要你喜欢，我每天写给你。”海星就亲我一下，笑道：“傻子，我喜欢，你写来。”说着，低下头看着脚下，左脚尖挨着右脚跟走出一步，再换过来，一下一下的走得轻飘飘的，我忙抱着她，说：“小心了，这雪地里路滑。”她说：“我不管，我就想这么走，摔一跤，摔坏了这辈子你养我好了。”我笑道：“这又何必呢，快唾三口。”她扭头看着我，我说：“还不是你教我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不是要我好好的吗，我和你说同样的话，你也要好好的。”海星忽然踢了一脚路边的雪，那雪飞起来，洋洋洒洒飘落下来，北风吹来，扑了她一脸，她就拉着我的手朝前方跑，一面大声喊：“程寒雨，我要你好好的，你一辈子好好的， 我就好好的。”我笑道：“快停下来吧，小心摔了。”海星疯了似的，一路跑下去，跑过师大东门，也不见停下来。我只得跟着她跑，跑到秦王墓才站住了，累得大口喘息，脸上汗珠子滚下来。我笑道：“这又是为什么？”海星拉着我的手，细细地看我，然后扑进我怀中，紧紧抱着我，我看见她脸上滚落的不只是汗水，还有眼泪。
我心中这回真的很疼，很疼。
原来，爱一个人，心真的会疼的。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落泪。因为我知道真心相爱的人，是可以用心感悟彼此的悲伤，我可以不知道她为什么快乐，但我一定知道她为什么悲伤，因为我爱她。
海星也没有说话，她知道我知道她。等我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她就冲我微微一笑，拉起我的手，说：“回去了吧，他们几个肯定等着急了。”
我的人生就在那一个落雪的夜晚改变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这是我前世犯过的错，我愿用今生来弥补。
晚宴就在师大厚街一间小木屋里开始了。
我认为侗族是个爱美的民族，因为杨思宇选的地方，我很喜欢，这是一家烧烤店，隔着一面落地窗，可以看纷纷扬扬的雪花，随意的飞，可以看见对面的植物园，时隐时现，像个披一件烟罗的女子，羞羞答答，你看她时她很远，你转过脸时她来到你眼前。更叫我感动的是，那里留下了我和海星的脚印，那一池红如血的莲，曾经照应海星灿若星的眼眸，我为此而写下了忧伤的诗句。人说诗言志，或许是吧，但我相信诗以传情，那个人类第一个念出一句诗的人，不是为了言志，他一定是为了爱情。人不为金钱利禄活着，人活着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爱情。所以，这一刻，在西京的一个角落里，我许下此生只写爱情诗的诺言。我把这话悄悄告诉了海星，她脸上露出让我捉摸不定的微笑，说：“只给我一个人写，你能做到吗？”我笑道：“那我只给你一个人写。”她就又落泪，我忙拿起纸巾揩了，说：“何必又伤感，你是林妹妹，我可不做宝哥哥。”海星道：“你为什么不做宝哥哥，我偏要你做我的宝哥哥。”我笑道：“傻子，宝玉黛玉两个的爱情，太过脆弱，而且那个结局太惨烈，我不喜欢，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是吧？”海星听了，就愣在那里，眼睛了噙着泪，好半天不说话。
慕容青端着一盘子羊肉串，过来看见海星悲戚戚的样子，忙搁下了，冲我喊道：“你又出什么怪文章，把我们的林妹妹惹哭了？”我笑道：“姐姐，这话反过来说才对好吧。”慕容青丢下我，忙坐海星身边，悄言抚慰她，说：“最近你到底怎么了，动不动就哭鼻子。林黛玉也没你这么多眼泪，你可注意身体，爱哭可不是好习惯。”我听了倒也急了，忙问海星出什么事了，“这一天你哭几回，有事你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大家想办法。”海星看着我勉强一笑，说：“你别听慕容青的，她最喜欢胡说八道，针眼大的事从她嘴巴里出来，说得比天还大。我哪有事儿，我好好的。”我说：“你好就好。”齐树柏早等得不耐烦，叫嚷起来，说：“快饿死了，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好不好？”于是大家都点了各自喜欢的菜，一齐端上来，服务员早把炉子烧得旺旺的，为炉而坐，开始烤东西吃。
冬夜的风，吹着我迟来的浪漫又忧伤的爱情，我的思绪水一样流淌，带着丝丝的凉，吹过西京两千年的古街陋巷，吹过渭水泠泠的河心，吹过一万句诗的平仄对章。我眼前是欢笑的同学，这时的海星，像一支红莲，开出最美的那一瓣，照亮我的生命，我已经沉浸在爱的阳光下，我憧憬爱的未来。我烤了几串老豆腐，递给海星，慕容青就从她手里抢过去一串，吃一口，说：“难吃死了，你别动，我们烤就好。”海星咯咯一笑，把剩下的都一气吃了。
尹子奇大啖腥膻，却口吐莲花，举起一杯啤酒，饮干了说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这样天色，这样围炉畅饮，倒是人生美事，我说你们几位，我们联诗如何？”李臻冷笑道：“烤羊肉堵不住你一张嘴？有什么好联的，不过都是古人作的，来来回回也就那几首。”尹子奇忙说：“不说你不行，你就敢指责起古人来了。”李臻笑道：“你这个激将法不灵，我不会上你的当。”秦若琪烤了几串腰花，都递给杨思宇，杨思宇顺手分一半给我。我忙笑着拒绝，说：“这个味儿太腥，我吃不惯。”秦若琪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去烤，我笑着说不用。秦若琪笑着对海星说：“你男朋友好难伺候，我是不行了，看你的吧。”又对李臻说：“才女，你快对他一句好的，看他一天轻狂不。”李臻俯首思量一下子，念出一句：“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念罢了，冲尹子奇说：“这个如何？”尹子奇笑道：“差强人意，还有没有？”李臻笑道：“你等着，我这里还存着最好的咏雪诗。”说着，就又念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尹子奇道：“你这两首都太凄凉，纳兰的词我是最喜欢的，对情对镜，今儿不合时宜。”
我接住海星递上来的几串烤老豆腐，欢喜道：“这个好，我爱吃。”慕容青笑道：“你爱吃的不在食物，在烤的人。海星给你的，那个便便，你都会说爱吃。”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大笑起来。海星随手递给她两串烤鱿鱼，笑道：“给你两串子便便，快消受去吧。”众人又是一阵子笑。杨思宇吃得畅快淋漓，见尹子奇挖空心思想诗句，笑着说：“老尹你快消停会儿吧，我们吃烤肉喝酒，别搞那个联诗，你不累我看着累。”齐树柏笑道：“他那是联诗，他是在她们几个女孩子面前显摆。”一句话惹得尹子奇羞臊不已，就要发火，我忙拉他坐稳了，说：“这又何必生气，我们谁不知道他的脾性，女孩子在场，他头一个骚劲儿上来。”尹子奇大笑几声，指着齐树柏喊道：“寒雨这个断言我举双手赞成，你就是这么个人。”齐树柏被一杯啤酒呛着了。
我对海星悄悄说想吃烤牛腩，海星便去点了，端上来烤上，一面对李臻说：“我看那边有人烤黄鱼，咱们也点几条来烤着吃。”李臻道：“快烤你的牛腩吧，你家那位到现在只吃了几片豆腐，人说吃谁的豆腐，原来是从程寒雨这里来的。”这回大家越发笑得不像样子，秦若琪先撑不住，伏在杨思宇背上，笑得起不来。慕容青抱着海星，强自扎挣，不敢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我就跑过去，趴在窗台上一面笑，一面看雪花落在玻璃上，化作一滴泪，慢慢的流下去。
秦若琪就讲了一个他们春节去汉中吃娃娃鱼的故事，我忙问什么娃娃鱼，海星笑道，就是一种鱼，叫起来和婴儿哭一样。李臻惊得瞪大眼睛，说：“那个可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如何吃得到？”杨思宇说：“她舅舅在那边一个县当县长，下面有人送了一条，叫他们一家子过去玩，就吃到了。”我听了，想原来天底下都一样，不唯是我们县官场风气不好。秦若琪尴尬一笑，忙说：“是养殖场的，不是野生的。”李臻气上来，说：“正真是可恶至极，广东人天上除了飞机，什么都吃，地上除了板凳，什么都吃，广西那边还有什么狗肉节，这人残忍起来，真叫人又气又恨。”尹子奇笑道：“天下万物，本来就是供我们人类取用的，不奇怪。”李臻听了这话，越发气得脸色变了，又要发火，海星忙拉她过来坐下，说：“我们这里的都是牛羊肉，是可以合法吃的，我劝你消消气，吃饱了给我们唱一首邓丽君的歌吧。”李臻抓起我的酒杯，一气喝了一大杯子，方气呼呼说：“依我的意见，牛羊也是不该吃的。”海星笑道：“这就为什么？”慕容青也笑着说道：“依你的意见，我们都当和尚算了。”齐树柏哈哈一笑，众人忙扭头看他，就听他说：“你们几个出家当不了和尚，你们只能当尼姑。”几个女孩子齐声喝道：“闭上你的臭嘴吧。”我起身给大家倒了酒，然后举杯说道：“为杨思宇同学吃掉一只保护动物干杯，为李臻同学有情有义干杯。”大家齐声响应，都喝了。李臻没动杯子，气哼哼说：“可恶的人类。”大家就没意思起来，都低头吃东西。一时吃毕，我和海星过去结了帐。
回来的路上，海星留在最后，拉住我的手，慢慢走。她什么都不说，我只好也不说什么，听脚步踩碎了夜的宁静。前面远远听见慕容青教训杨思宇，秦若琪帮杨思宇解释什么。李臻忙说：“你们两个别吵，烦死了，多好的雪景不看，倒争吵这个。”秦若琪笑道：“谁和她争吵，她先提的好不好。”就听慕容青大声说：“我们要搞清楚侗族的来源，是科学，科学不争不明白。我告诉你们，侗族可不是从汉族演变来的，秦汉时期，云贵那一带就有一支叫骆越的民族，这个便是他们侗族的先民，亏杨思宇你还是个侗族，连自己的民族起源都不知道，真是可笑之极。”杨思宇笑道：“这个我能不知道吗？我三岁时就知道了。”听秦若琪又说：“侗族有三宝，慕容青你知道不知道？”慕容青便不说话了。杨思宇笑道：“在我们那地方，有三样东西，历史悠久，是侗族文化珍贵遗产，被人称为侗人三宝，它们就是那个鼓楼，还有大歌和桥。”
我笑着对海星说：“他们争这个干什么？”海星斜倚在我的怀中，慢慢走着，似乎没听见我说话，抬起脸看我，我就重复说了一遍。她笑道：“管他呢，我们看雪。”
街上的路灯争着放出灿烂的光。
花灯初照。
那雪还在下，世界只有一种颜色。
注：非作者授权转载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