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一卷 离世 3
小殓,家里人为死者换上了新的皂青色绸子夹袄,肥大的暗褐色裤子,扎了裹腿穿了铲鞋。用临时拆下的门板做灵床,床头的香、烛、油灯已经点好。灵床前彻夜燃着蜡烛燃着香,床边竖着一杆称,床下放着盛了稻草的传盘。特制的高枕红底绿叶粉色荷花图案。一切拾掇妥当,肖承建爬上屋顶,面对着无边无际的时空,为父亲招魂。
肖玉珊领着大女儿,抱着小儿子坐了早班车来,她一进村就开始哭,直哭到灵床前。片刻的宁静,肖玉珊把小儿子放到地面,牵着孩子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着灵床说:“上面躺着的是你姥爷,他睡着了。”小孩像是没听见,目光一直盯着祭盘中的三个红苹果。他伸手想抓,肖玉珊一下按住了他的手,田红柳忙拿来红绳给孩子系在头发上手腕上避邪。
肖建虎赶着牛车拉来了一口水泥棺材。肖来顺找来肖来利和肖文雨,为棺材涂了紫红漆,绳子也染成了紫色。肖文雨说:“岭哥的手劲真大,一夜过去了,我的手还疼呢。”街上的灵棚已经扎好,安放下棺材,只等点灯时候入殓。灵床边上,有人用菜刀把一根秫秸砍成两截,肖承基抱着父亲的头,肖承建抬着老人的脚,肖玉珊在侧面帮衬着,肖承均肖承匀肖承远其他的兄弟抬着中间,田红柳递来一把黑伞让王妮妮给死者撑着,从家中直走到灵棚,肖玉姗一路念叨,嘱咐父亲:“别害怕,一路走好。”
田红柳左手提来了那长竿铜嘴烟袋、火镰,右手拿着一只琐呐。那唢呐是肖明岭的宝贝,一直藏在南敞篷里间屋里,用粗布层层包裹着,尘封着,已经沉默十年了,它曾吹过哀乐曲子,陪着主人度过了青年中年时光。田红柳递给儿媳王妮妮,王妮妮接着,把烟袋放到寿衣的右侧,左侧准备放上琐呐,那只唢呐正在肖建虎的手中:“看这唢呐还响不响。”他朝天一吹,这一声却很响亮,传得很远很远。田红柳赶忙说:“政府不兴这个,你想惹祸啊!”她把唢呐夺过来,双手托着顺到肖明岭遗体的左边。
晚十点许,趁月光送浆水,抬了纸扎材到村西水塘边,烧了纸轿、长钱、纸人,肖承基站到椅子上,向西南方向喊:“爹,上西南了,爹,上西南了。”一夜守灵,肖承建恍惚睡着了,梦见红日喷薄,自己飞向太阳。烛光里,大糕饼上的香气和小北风却是彻夜不眠。肖承建多次醒来,给香炉换了五次香,剪了多次蜡烛灯花,总算听到远远近近的鸡叫了。为了肖明岭上路,祭品、纸人、纸马、纸轿都已准备好,当一个人变为子虚乌有,要乘着一匹纸糊的白马去西天,单薄的纸马瞬间化为火光烟气,孝家要绕着飞灰湮灭的白马逆时针转圈,又顺时针转圈时,让人感到孝子对亲人的留恋与逝者的徘徊,肖承建突然就哭了,痛苦的情感,喷涌,倾泻,如夏天的骤雨一般。
火化后是大殓,偌大的汉子装入一个小匣子,亲爱的父亲忽然变成的象牙白骨灰,由肖承基抱来,打开骨灰盒,肖承建把骨灰大把大把地撒到小水泥棺材里,瓷片一样的脆响。棺材里忘不了撒上小麦和棉花种,在另一个世界里可耕田织衣,衣食无忧。田红柳、王妮妮、肖玉珊、肖玉芬她们,给死者盖上另一套寿衣,儿女们再一次老泪纵横。盖棺了,男孝家一人拄一根柳木恩杖,男女孝家一起大哭,哭声里是咂钉的响声。
寅时开灵,街坊依次凭吊,上黄表纸,带几毛钱上账。棺材两边,孝家都穿上了白色孝服手持恩杖,腰里扎了草绳分列两边,迎着四面八方前来吊唁的男客人。听到知客鼓声,男孝家一片哭声。女孝家在棺材尾部,迎接从尾部进入哭灵的女亲戚家眷。狭小的灵棚里,挤来挤去的,王妮妮的丰乳肥臀格外抢眼,“嫂子的奶子占空太大了。”肖承永忍不住开口说。“腚不能光放到家里凳子上,奶不能光放到炕头上奶孩子啊。你们断奶了,该吃的可还没来啊。”这一通,差一点没逗笑大家,她发现婆婆在用眼睛嗔她,止住了嘴。
坟墓里需要饭罐子,插上葱,盛上小米盖上打狗饼子,田红柳心粗,忘了打狗饼子的做法,王妮妮悄悄告诉她:“面里要放上枣刺和亲人的碎头发,鏊子上烙个半熟的饼。好把阴间的拦路狗引开,让它慢慢吃着,老人才能通过。”肖玉珊和肖玉芬在小声议论,王妮妮说:“你们不懂,我说给你们,多问着点就行。”肖玉珊说:“吹手可以简化,戳角不能省,谁家也免不了这个。”肖玉芬说:“懒吹手,赖戳角。你看他,抄着手,光动嘴。”肖承基嗔怪她们两个多嘴。那个敲小鼓的老年男子,忽然撩开白布帘子,露出一脸络腮胡子,人造绒棉帽檐子下掖着一方叠好的白布,他瞪着眼板着脸孔说:“知客,我们是知客,叫戳角多难听!”。
丧葬礼仪中,知客扮演着乐队指挥的角色,尤其是孝家体弱,跪下自己起不来,就要知客挎着他的胳膊扶持一把,若是孝家是的小孩子,不懂得几拜几叩,他就大手牵小手地领着他,扽他几次他就磕几个头。肖承建非常客气地给知客递上一只烟卷,说:“论辈分,我得叫你大爷。听爹说过你们一起共过事。”知客转暖了脸色,对着承建说话:“啊哈,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吹唢呐,我打鼓。你爹热心肠。有时人家喜丧需要多吹些歌,别看你爹不认字,别人唱一遍,他哼一遍就能记住,能很快用唢呐吹出调调来。”知客一边说话,一边用余光瞅着是否来了吊丧的。
午时起灵去下葬,纸幡花圈云集,满街的人围看孝家。起灵摔瓦是儒家的风范,时辰定夺是道家的,以箩子筛灰看痕迹判断逝者的往生去向是佛家的。全村十八个壮小伙子中有十一人曾是秧歌队队员。他们用大木杠抬起棺材,那场面真是庄重、庄严。男孝家紧跟在后,然后是女孝家,依次而行,直到东坡荒凉的老坟地放棺入土。“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儿黄昏,那晚霞灿烂,肖明岭可以轻松地出远门了,扭着他的秧歌,哼着他的曲子。
(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