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珍文集《旁观者》之——一块古老的银子
有文有艺聚
众家
一块古老的银子
张廷珍
购书加作家张廷珍微信yeshi1224
作家档案
张廷珍,灵性写作者,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图书策划制作人。曾出版发行诗集《倾听》,散文随笔集《野史的味道》,《倒挂的玫瑰》,《隔岸风尘》、《世无相》、《旁观者》。
王维老了 , 他蘸着才华在田园写诗,捧起溪水在田野泼墨,盛一方月色吟诵红豆,他像一块古老的银子,在岁月中散发着高贵的气息。
他一生的千山万水一直都是肃静的,像万籁俱寂的水墨画,一直挂在历史斑驳的墙面上。王维,从读到他的诗歌那天起直到今天,当我把他的历史翻得起了毛边,他都一直背对历史坐在唐朝,坐在长满萋萋芳草的田园。一边是寺院,他在闭目养育自己的精神;一边是朝堂,他睁着眼睛滋润他的男儿梦;一边是朗朗的诵经声,一边是喃喃的情色。他把自己切成两块,一块给了欲望,一块给了佛祖。他是安静的,他的身前是安静的。唐朝因为他,他的诗,安静了一会儿。至今,没有一个人看清王维真实的面孔。王维一生如果没有一个女人的出现,大抵不过就是一串素雅的白玉珠子,耐看但不触目。但因为有了这个女人的出现,她像一颗耀眼的红色玉珠,一下子让他的素珠上有了夺目的光彩。她,玉真公主。遇见她,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劫数,这是他的宿命。人,战胜不了宿命。
那年,山西祁县一位叫王维的十五岁少年离别家乡,迈着大长腿扑通一下跳进盛唐首都长安。这位风姿郁美的少年怀里揣着一首《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诗只是这位美少年才华的枝叶而已。王维,是一个靠颜值就可以吃饭的人,可他偏偏要靠才华。他刚刚踏入长安这座文化深厚的地方,就像小荷才露尖尖角一般得到了王公贵族的热捧,成为了王爷公主们的座上客。王维的诗歌、辞赋、书画、音乐才华,重要的是他俊美的相貌,一下子擦亮了长安城里小姐老爷们积满灰尘的眼神。应当说王维也还是沾了美貌的光。锦绣唐朝是诗人遍地开花的朝代,王维尽管诗书画音乐全才,如果没有俊美的长相,也就是为盛唐添一颗小星而已。可王维不仅有才还有颜值担当,有才华有颜值的美少年谁人不爱谁人不疼。有人说“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就是人才。”但是,人才不用,就是烧火的劈柴。灯红酒绿的应酬,没完没了的陪衬,开始可能会稀罕兴奋,会觉得混迹于王公贵族的圈子有些隐约的得意。对一个普通人来讲,会知足、会满足、会乐不思蜀。可是,他是王维,是一个富有天命的人才,是一个内心孤傲清高的文人。原本,他只想把这一切当作敲门砖,敲开谋取功名的大门。可是有一次,他对这一切终于厌恶了、看透了。十九岁那年,他长大了,成熟了,他想要走科举之路,高中状元,光宗耀祖。可他落榜了。大都市的繁华,落寞孤独的梦想都在这里,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了。无奈,但他坚持。因为,这里有他青春的梦想。也许冥冥之中,他觉得终有一天他会登在朝堂之上,俯视脚下的田野风光。他离不开这里,这里是天子脚下,是皇城根下。他需要这块土地滋养他的梦想,直到有一天他的梦惊醒。那一天,是他觉悟的一天,也是命运弄人的一天。那天,岐王在府中大摆宴席,巴结到皇帝宠爱的妹妹玉真公主,为了显示盛宴的隆重热烈,岐王要求王维换上华丽的服饰,在宴席上为玉真公主演奏《郁轮袍》。别人吃着、喝着、笑着、醉着,而王维在那里演奏着。音乐响着,宾客们欢声笑语的。突然间,王维的眼角湿了,他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男儿的泪水流出来。在这短短的瞬间,王维觉得自己像个娼妓,看人脸色混饭的贱人。他的骄傲让他脸红了、自责了、愧疚了,可以忍受自己的通俗,但他决不允许自己媚俗。为了理想、为了功名可以通俗,可以让自己的肉身灯红酒绿,但是,绝不允许自己的精神猥琐。他想一甩头而去,可是他的脚却扎在那里没动。他纠结着、痛苦着、徘徊着。性格即命运。
他才华太盛,性格太懦。才华太盛,一个人的一双眼睛不会放过他。他的性格太懦,历史不会放过他,命运不会放过他。他的痛苦,他的纠结,他的挣扎,他俊美的相貌,他满登登要溢出来的才华,被一双会欣赏的眼睛发现了,盯上了,相中了。玉真公主出现了,王维命中的贵人现身了。
盛宴散了,玉真公主邀请王维到香闺小坐。玉真公主和当朝皇上是一个爹妈的亲兄妹,是受到皇帝哥哥宠爱的小妹妹。她不嫁人,出家做了一名女道士。唐朝的女道士,棋琴书画样样精通,情色风流满天下。她们顶着严肃的道士帽,猎艳满天下,才子是她们的最爱。她比王维大九岁,认识王维这一年,她是二十八岁的熟女,像夏末树上黄透了的果子。据说,后来仰天大笑出门去,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看到她的媚眼,也是一蹦三丈高的扑过去了。玉真公主在王维还没来到长安时,组织了一个文学书社,她暂时兼任社长,有了名满天下的王维,社长一职名归实主。后来一些猥琐的人把一些扎人的字眼送给了王维。说王维被一个女色狼强暴了、霸占了。《息夫人》这首诗歌是在王维二十岁那年写的:“莫以今时宠而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这个时候,正是他与玉真公主热乎的时候。诗歌里有了眼泪,但那是花的泪水。不是所有的泪水都是痛苦,有的泪水是喜不自禁,是感念,是自我告诫。后来,历史一直沉默着。对于玉真公主和王维这段历史一直避而不谈,似乎认为被一个女人识得、识才、爱上,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历史似乎善于津津乐道李太白让高力士脱靴的虚假满足中,觉得文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国人太喜欢意淫自己啦。因为玉真公主,王维第二年顺利进士及第。
只是,王维太自爱,太爱自己了。
我相信,玉真公主与王维精神上是相敬互爱的。除过肉体欢爱,至少在精神上他们是一致的。对于一个在精神上有洁癖的人来说,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导致他精神萎靡。在与玉真公主结交的几年里,王维的田园诗越发精致。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如果说王维在公主那里郁闷的话,也是假的。他活的得意,甚至很美满。有一段时间,他通过公主的关系引荐了许多文人入朝做了官,而且他与公主的住所成了长安文人落脚的地方。为了提携他的好朋友孟浩然进朝为官,谋取文采的一席之地,他说服公主,让孟浩然住在自己家里。有一天,王维通过公主知道皇帝要来做客,公主避出去,让孟浩然当面觐见唐玄宗李隆基。没想到孟浩然这个大诗人写诗豪气冲天,见了皇上却胆怯了。看到皇帝来了,他吓得躲在床下,千呼万唤出来了,王维抓紧时间介绍他的朋友。没想到这个土包子一张口,竟然作了一首令帝王皱眉头的诗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就此一首稀泥扶不上墙头的诗歌,彻底得罪了一号领导。就此,官路给堵死了。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帝王不用,卖与识家 ;识家不用,仗义行侠。
作为中国传统的文人,儒家的学而优则仕的道德观念渗入到骨髓里。学习好了文才也罢、武艺也罢,最终目的都是贡献给皇帝,都要替朝廷出力,只有把自己的本事贡献给朝廷,才算是文人的最后归途。转山转水,最终要在途中遇见佛。几千年了,文人还走在卖自己的文采的路上。
在唐朝,如果说李白是一个打击乐乐手,杜甫就是一个排箫,而王维则是古老的扬琴。与王维同岁的李白还徘徊在山水间等待帝王召唤的时候,王维已经在长安混的是风生水起。尽管李太白的打击乐敲得震耳欲聋,可是他的耳朵一刻也没忘记倾听朝廷的呼唤。杜甫的排箫吹得呜呜咽咽,可他一直快乐地听着朝堂的风声,哪怕一丝丝也会让他的忧伤有些亮色,可惜他的才华卖给了历史、卖给了文学。王维很幸运,玉真公主就是那个识他才华的人。后来读了王维的很多书,渐渐地知道他太全才了。一个什么都玩得转的人,都自恋。
太自恋的人,容易抑郁。在一些闪闪烁烁的历史记载中,王维似乎很长时间都在公主身边。活得很滋润、很美气。官也做到了国家文化部部长的位置。他活得滋润,但他不快乐。他毕竟不是李白,狂妄、自大、豪放,有机会站在别人头上撒尿的时候绝不会站在墙根下,该蹲下身子献媚他人时绝不会站直身体。在他有求于人时,李白是这样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个小小的市长就让他这样肉麻地吹捧。面对一个需要使出吃奶的利器献媚的女人面前,他又是这样的:“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所以,李白这样的性格,即使忧愁也是狂放而死,绝不抑郁。而王维也写了很多献媚公主的诗歌,但无论哪一首都是躲躲闪闪,不如他的山水诗那么多情风流。
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活不好,不好活。王维就是这样,他把所有的情爱都给了自己。实际上,他谁也不爱,他爱自己。自恋的人,往往精神都老的太早。王维一生始终都分割自己,他把自己切成两半,一半近佛,一半近仕。近佛的时候,他在忏悔自己。在仕途时他享受山水,享受权力带来的富贵荣华。越富贵,他就越忏悔,越声讨自己肉身的欢愉。因此,他所有的欢愉都留给了诗歌,留给了书画,留给了背影,没人能看清他的模样。他既贪恋权力,又厌恶官场的黑暗,他越贪恋山水的鲜香就更离不开官位带来的便利。
尽管在盛唐他要比李白、杜甫名气大、名头响,可是在历史的记载里,他却不及李杜二人。不管李白是狂妄风流,也不论杜甫沉郁忧伤,他们都活了自己。痛是自己的,乐也是自己的。而王维一直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读王维,读到最后,读到的是无情。他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是个无趣的人。离开热爱谈诗歌,爱是贫困户,人是温吞水。红豆是别人的,相思是别人的,南国是别人的,他只是写诗的人。中年之后,玉真公主渐渐疏远王维他该高兴了吧,可是躲在山水之间,他的心一直还在朝廷那里。他还想回到那个令他厌恶的地方,那里有权力、地位。他喜欢权力,厌恶人群。
他一生从不亢奋,亢奋之日就是沦陷之时。安史之乱之后,他开始种着枯莲在寺院里打坐,他要解脱自己。彼岸说,那时候,月亮还朴素,像一块古老的银子,不吭不响,静待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