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书里书外的人生印象
《人间杂录》,著者:瞿炜
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书里书外的人生印象
——《人间杂录》读后感
肖伊绯
如果将《人间杂录》这本书搁在公共读书(售书)空间里,无论是强调个性的独立书店,还是应有尽有的大型书城,应当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关注的;甚至连凑上去瞄一瞄书皮,翻一翻内页的读者,恐怕都寥寥无几。
可正是这样一本从书名到装帧,都极其普通,普通得让人几乎没有什么兴趣去翻动的一本书,却是一位几乎十年间都未曾联络,却又时常忆及的朋友从浙江温州遥赠而来,这份“书缘”着实又显得极为特殊了。毕竟,这十年间,友人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人世浮迁,其所思所行,究竟又有哪些写入了这本《人间杂录》,是亟待了解一番的了。
再者,因为是去年才出版的“新书”,或许总有一些新意,加之又因这书名偶然联想到了另一位近代温籍作家陈适所著《人间杂记》,于是在收到此书的当晚,即刻就在这春风沉醉的夜里,开始了与友人在书中的遥相致意。
全书分为四个小辑,每一小辑汇录了若干篇文章。第一辑名为“人间印象”,大致都是写作者与师友之间的交往点滴,因为有相当一部分师友已为故人,所以这些文章大多还有纪念与怀念的意义在里边。譬如,追忆赵瑞蕻、范泉、林斤澜、唐湜诸先生的文章,都言简意深,读来颇令人感慨。
通过这些文章,也体悟到了作者与这些大家长者的“忘年”交谊,可人生苦短,这些弥足珍贵的交谊,总是因其殊为难得之故,在“逝者如斯夫”的时光面前,总又显得过于短暂,令人徒叹奈何。有些遗憾确实遗憾之至,有些无奈确实是无可奈何。
譬如,《一首诗,一座青翠的峰峦》一文,是记述唐湜先生事迹的,曾应《北京晚报》之约,于2005年初刊发于该报。当时已经因病住院的唐老先生曾嘱托作者将样报留赠;可当作者拿到样报之际,唐老竟已病逝。这样的遗憾,自然无可弥补,可也正是在这样真切摧心的人生经历之下,相信无论是作者自己,还是如我这般的“旁观者”,此时再来返观这样的一时感兴之作,又别是一番人生郑重、千万珍重的况味,暗涌心头了罢。
在“人生印象”里,总予人一种“吾生太晚迟,恨不见先贤”的莫名追羡,亦滋生一份“吾生稍晚迟,见贤亦不识”的枉自慨叹。除了莫名追羡与自愧不如之外,不觉已翻检至是书第二辑“书里书外”。
不难发现,这一辑里的文章数量与内容规模,都相当可观,处于全书的核心地位。可见,人生与读书,“书里书外”的“人生印象”,即是这一本《人间杂录》的抒写中心。
略微看过此辑目录一遍,仿佛是一份作者的精选“书单”,可谓琳琅满目、如入宝山。虽说感觉上应当是“精选”,应当是作者认为自己比较喜爱,也读得比较透彻的书单,可从读书门类而言,这却是一份古今中外、文史诗画皆入其中的博涉“书单”,似乎又谈不上“精选”,真真算是“杂录”了。
在这“书里书外”的众多篇什之中,从中可见作者认真读过的各类书籍之中,不乏我也感兴趣,也有读后感的一些书籍。最令我喜出望外,一见如故的莫过其中作者考证诗僧惠洪与温州的两篇文章。
因为自己曾写过一篇《永嘉禅与文字禅》,试图从北宋诗僧惠洪所著《石门文字禅》的诗集中去梳理、记述与考证诗集中关涉永嘉风物的史迹种种。见着作者竟也曾写了两篇主题近似的文章《北宋诗僧释惠洪笔下的东瓯》《北宋诗僧释惠洪与温州的缘分》,虽两文收在此辑末端,也仍急不可耐的跳开前边诸篇,直奔自己最感兴趣的“主题”而去了。
原来,作者也是仔细读过日僧廓门贯彻所著《注石门文字禅》一书的,而且比我读得更为仔细,更为精细;更因为本是温州人的缘故,对集中关涉温州风物之处,自然也更为敏感,解析也更为细致。譬如,惠洪诗集中有一首《劝学次徐师川韵》,语涉“东瓯”,当年我读此集时,似乎也曾读到过,不过因诗中并无“惊人语”,竟然一掠而过,将这么好的史料给忽略了。诚如作者所言:
“这些诗句描绘了北宋末年东瓯的盛景,廓门贯彻在其后的校注中写道,'《一统志·温州府》:郡名东瓯,汉名’。东瓯即温州也。对我来说,这几句诗,不啻为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样的发现,于我而言,何尝又不是一个惊喜呢?作者还考证出惠洪此诗所致意的徐师川即徐俯(1075—1141),乃黄庭坚之甥,也是江西诗派著名诗人之一,且据此可以旁证惠洪与黄庭坚的交往(学者多持否定意见)。窃以为,这一系列发现,若他日能“转引”至拙稿《永嘉禅与文字禅》一文中,定然又是另一番惊喜了。
《北宋诗僧释惠洪笔下的东瓯》一文,给作者本人与读者的惊喜,还远远不止这些。此文曾刊发于报章,见报后竟引来所谓“专家”批评,称“东瓯”这一概念有广狭之分,广义者乃指闽越,狭义者方才专指温州;并据此称惠洪诗中所谓“东瓯”,应为广义概念,实指泉州而非温州。作者对此并未多作辩解,只是提出了一个连“商榷”都算不上的反问与自答:
“窃以为,东瓯若有此广义狭义之分,则广义之东瓯不知是否也囊括温州?若狭义为温州而广义竟无温州,如此看来世上不是有广义狭义的东瓯,而根本就是有两个东瓯,则吾更觉不能思议,只好拱手承教。”
如此这般逻辑严密却又不囿于概念之争的风度,令人领会的不仅仅是学识,亦不仅仅是学风,更进一步而言,这乃是“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风。虽然并不十分接受某种并无确切依据的批评,也并不以反唇相讥来驳斥,只是心平气和、轻描淡写的表述一己之见,还要十分客气、肃立拱手的表示搁置争议。这样的“和而不同”,这样的君子之风,恐怕是如今这类应对文章里,很难看得到的人世风度了。
或许,不但应对所谓“专家”拱手承教,简直还应当对之感激莫名。因为正是为了应对“专家”的批评,方才催生作者又写了一篇《北宋诗僧释惠洪与温州的缘分》。而这篇文章所持论调与论据,与拙稿《永嘉禅与文字禅》如出一辙,这十年未曾联络的友缘,仿佛也因这诗僧与温州的诗缘一般,本就心有戚戚,自然要惺惺相惜了。
作者通过对诗僧慧洪“游戏翰墨”之禅诗境界的体认与感悟,娓娓道出诗僧惠洪笔下的山水风物并无确指(自然更无广狭概念之分),写下了这样一句令我颇感默契,几乎是会心一笑的话语:
“所谓诗无达诂,乃虚构之艺术。诗人往往天马行空,思绪如云彩飞扬,时东时西,时闽越时东瓯,时空交错,亦是一种境界。……在诗僧的笔下,大约也就是一个借以抒怀的远方异域,一个大概的方向而已。”
这样的话语,非诗人无法说出,非诗人不可理解。于此,也就可以明瞭,为什么有那么多不是诗人的“强作解人”,一定要从地理方位与地质实体上去考证“南山”、“沧浪”、“桃花源”等历代诗人笔下的“地名”,往往一头雾水、穷经皓首而终不得解,常常经年累月、争讼无休而终无定论。终了,这些“强作解人”,却还是要长篇累牍的写出一大堆冠以种种名目的论文集来,美其名曰“诗案”或“学案”之类。
说来惭愧,我也曾是这“强作解人”朋友圈中的一员,也曾为了某部诗集中的一言半语去碧落黄泉、上下求索,而终归模棱两可、意兴阑珊。读到《人间杂录》的这两篇关涉诗僧惠洪的文章,更有幡然之意。遥忆十年前,作者是诗人,曾赠我一本名为《地下铁》的诗集;思忖之后这十年间,作者应当还是诗人,而且是在人世历练与文史陶冶中更增成色的诗人——通过这“书里书外”的“人生印象”,我已有所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