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扬州平山堂内,随着思绪的往复,苏轼心中波澜渐淡,望着堂前平山而立的风景,他哪还有什么豪情壮志?
可就在这一刻,苏轼对于死生、对于人生,却有了更加超然的认知:往生者固然一切皆空,可是生者又何尝不是在一场大梦之中,每日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利欲熏心,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枉费心机,直到有一天,我们猛回头,梦醒时分,才发现——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此时的苏轼,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几如盛唐李太白,各种关于他的传说、佳话在民间传扬甚广,简直就是宋代巨星。苏轼的品牌标签中,绝不仅仅是单纯的诗人、词人、学者、能臣,更是士子、官伎甚至寻常百姓心目中的超级偶像。苏轼此来扬州,年四十二岁,我们这些以上帝视角观察的后人,可能心中不免有些怜惜——千年文宗,即将面临人生最大的一波劫难,可是,当我们把这种非常规视角嵌入到元丰二年(1079)晚春初夏的烟花时节,苏轼的声望已经达到了出蜀后的最高点。万人空巷、顶礼膜拜这种饭圈的常规动作,于那一年的苏轼而言,其实也算稀松平常。就在苏轼于平山堂内将感慨人生的当口,他没有注意到,堂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里里外外又三层,被万千闻讯赶来的苏粉包围了。当苏轼挥毫成词之时,平山堂那几扇有限的窗户和门廊处,女人们挤成一队,密密麻麻,当地名流堵在门外,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字写罢,苏轼置笔而去,恬淡而行,穿越过这黑压压的一片粉丝群落,上马启程,渐行渐远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他的背影,就像在目送一位仙人离去一样。(“东坡登平山堂,怀醉翁,作此词。时红妆成轮,名士堵立,看其落笔置笔,目送万里,殆欲仙去耳。”那一刻,苏轼还是苏轼,“东坡”二字,在他心中还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但是,他身上的仙气,已经逐渐聚敛,似乎一切都在暗示与指向着——不要急,不要慌,很快,你就要暗波渡劫,羽化成仙了。是的,就在一年后的中秋(元丰三年1080)那一日,死里逃生的苏轼已被贬至黄州,再填同一词牌,再次生发出“人生如梦”的大感悟。然而,其时,其色,其景,其人,其物,其境,早已与扬州平山堂内的这一番感慨,作天壤别。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