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顾嗣立的元诗研究
一.《元诗选》与诗坛风气
元朝得天下虽不满百年,文学却相当繁荣,诗歌创作的兴盛并不亚于前宋后明。据同事杨镰先生编《全元诗》的初步统计,元诗今存尚有十四万首之多,几乎是现存唐诗的三倍,就一个延祚不及百年的王朝而言应该说是异常丰富的了。不过,元诗自它问世以来始终未得到较高的评价。在连宋诗也不放在眼里的明代,元诗基本是走入歧途和堕落的形象,没什么人读,也没什么人收藏。元诗的总集和选集虽有本朝蒋易《皇元风雅》三十卷、傅习、孙存吾《元风雅》二十四卷、赖良《大雅集》八卷、曾应奎《元诗类选》四卷、顾瑛《玉山名胜集》九卷、《草堂雅集》十三卷和明代揭轨《光岳英华》元诗六卷、偶桓《乾坤清气集》十四卷、孙原理《元音》十二卷、符观《元诗正体》四卷、宋绪《元诗体要》十四卷、李蓘编《元艺圃集》四卷、曹学佺《石仓十二代诗选》金元五十卷等十几种[1],但规模都不大,涉及作者也有限,每人收三四十首,在整个元诗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况且到清初这些集子若存若亡,流传甚罕,读者难以见识元诗的真面目。在这种情况下,顾嗣立编刻《元诗选》成为元代诗歌文献整理乃至古代诗学研究中的一件大事。
顾嗣立(1665~1722),字侠君,号闾邱。江南长洲人。康熙四十四年中举,征入京编纂《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选》,五十一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入值武英殿。一直参与官书的编纂,直到五十四年告病归。顾氏自元代顾瑛以来,世为苏州望族,园林之美甲于一方,嗣立好客善饮,有“酒帝”之号,其秀野园蔚为吴下风雅渊薮。所著有《闾邱诗集》、韩愈、白居易、温庭筠、苏轼四家诗注及史地考订笔记杂著多种,辑有《杜韩白苏四家诗选》、《唐诗述》、《宋诗删》、《元诗选》、《金诗补》、《今诗定》、《诗林韶濩》、《寒厅诗话》等,看得出诗学是其平生最用功之处。但晚近以来治清代诗学者很少注意他,直到最近才有学者考述其诗学活动,探讨他与康熙文坛的关系[2]。
据钱谦益说,元代是江南文化地位急剧上升的时期[3],诗文和书画艺术创作成就最为卓著。顾瑛玉山草堂雅集,是元末影响极大的文学活动,形成吴中诗酒社集的风雅传统,流风余韵,经久不息。顾嗣立追慕祖先的玉山草堂雅集,以“真吾家千载一佳话”而自豪。从年轻时与兄嗣协一起读书、学诗起,就留意元诗,“尝以有元一代之诗未经论定为憾”[4],立志删述。康熙二十七年(1688)卜筑秀野草堂,三十年春嗣协北上应试,临行以编选元诗相嘱,嗣立遂延俞玚馆于家相与商讨,着手编选元诗[5]。友人文点、金侃慨然提供藏书,徐昂发和八兄汉鱼也时常相过考究。《寒厅诗话》载:“文与也点、金亦陶皆名家子,善书画,以诗名,时号文金。与也隐居竹坞,亦陶居吴城霜林巷,无子,性好抄书,元人文集,抄至百种,余《元诗选》所收,半其藏本也。”又得徐乾学兄弟及东南一带藏书家所藏元人别集,共计百余种,于三十二年(1693)编成《元百家诗》116家,翌年刊于秀野草堂。全书以天干分为十集,前八集是采自专集的诗家,方外、闺秀编入壬集,凡据选本及方志、笔记、小说之类杂书采录的零星作品归于癸集,拟附于全书之后。三十八年,康熙帝南巡,顾嗣立以《元百家诗》进献。初集刊成以后,经三十五年、三十八年两度进京应顺天乡试,南北访求,又借朱彝尊所藏元人小集,在康熙四十一年(1702)编成《元诗选》二集107家。四十四年,顾嗣立参与编集《宋金元明四朝诗选》,得以接触内府藏书,因合历年访求所得,编成《元诗选》三集117家,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刊行。别集以外零星搜集到的作品编为癸集,得三千余人,以卷帙过大,未曾刊刻。两年后顾嗣立即下世[6],癸集后历经周折,到嘉庆三年才得梓行。
顾嗣立毕生涉猎广泛,诗学也有多方面的造诣。当时称“先生之诗,其始得力于遗山、虞、杨诸家,而其后渐进于雄伟变化,有昌黎、眉山之胜”[7]。观其平生所学,大体是由宋、元入手,先河后海,归于韩、苏门庭,与宋荦趣味相投。中年入京后虽执贽于王渔洋门下,但论诗明显有自己的立场。对王渔洋《唐贤三昧集》,他曾引宋荦“力挽尊宋祧唐之习,良于风雅有裨,至于杜之海涵地负、韩之鳌掷鲸呿,尚有所未逮”之评,以为持论极当;对明代王李、钟谭的诗学,他更赞许冯班之论最为痛快:“王李、李何之论诗,如贵胄子弟,倚恃门阀,傲忽自大,时时不会人情;钟谭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8]对方回《瀛奎律髓》,他也引冯班之说:“西昆之流敝,使人厌读丽词;江西以粗劲反之,流敝至不成文章矣。四灵以清苦为诗,一洗黄陈之恶气象、狞面目,然间架太狭,学问太浅,更不如黄陈有力也。”又引冯舒之言曰:“方公《律髓》一书,于大段未十分明白,只晓得江西一派恶知见,且不知杜,又何知杜所从来,又何论庾、鲍而上至汉魏乎?独于今世不论章法,不知起结,如竟陵、空同诸派,彼善于此耳。”[9]这种置江西派于格调派之上的评价,是与王渔洋的价值观相对立的。王渔洋对冯班原不无许可,后因赵执信顶礼膜拜,转而于晚年笔记中颇有鄙夷之意。渔洋晚年位尊望重,天下仰之如泰山北斗,身为门人的顾嗣立此时论诗却不阿附渔洋,显示出学者的独立品格。《寒厅诗话》自序云:“余少孤失学,年二十始学诗。上自汉魏六朝唐宋金元明以迄于今,诗家源流支派,略能言之。尝浪游南北,遍访名儒故老。闲居小圃,辄与当代名流往还,侧闻前辈长者之绪论,诗盟酒社,裒益不少。”这种见多识广的阅历,使他免于乡曲老儒式的褊狭,诗学明显具有融会博取的特征。
顾嗣立论诗专著有《寒厅诗话》,大体是“集以资闲谈”的传统诗话体裁,多载师友论诗之语及诗酒游从轶事,真正集其毕生心力的还是《元诗选》。康熙三十二年初集刊行时,宋荦序云:“由明迄今,诗变愈数,成弘一变,嘉隆再变,而皆学初盛;万历以后,变而学晚唐,又变而学温李,近乃变而学宋,而元无称焉。先是予友石门吴孟举有《宋诗钞》行世,学者靡然趋之,距今将三十年矣。而顾子乃起而为元诗之选。”这段话为抬举顾嗣立而明显有夸饰的成分。吴之振《宋诗钞》刊于康熙十年(1671),言近三十年已夸甚;顾嗣立编元诗原出于追慕、表彰先祖风流的夙愿,也不是因为世无称元诗者才从事这项工作;自从程孟阳、钱谦益推崇元好问,表彰《中州集》,天下翕然从风。康熙初,王渔洋作《论诗绝句》四十首,其十五云:“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已逗推扬宋元之意[10],康熙八年(1669)冬在清江读韩愈、杜牧、苏轼、黄庭坚、陆游、元好问、虞集诸家诗,深有会心,各题一绝于后[11]。翌年回京后就与诸诗友在京城扇起一股学宋元诗的风气,直接催生了分别为吴绮和陈焯编的《宋元诗永》(康熙十七年)、《宋元诗会》(康熙二十七年)。安致远《渔村文集序》提到康熙十八年(1679)的诗坛风气,说:“其时之主坛坫者,方且倡为诡异可喜之论,以窜易天下之耳目。曰:诗何必唐?苏、范、虞而已。文何必八家?震泽、毗陵而已。而浅识薄殖之夫,承响窃影,恣意无范,以纤巧为新奇,以空疏为古淡,诗文一道至于嵬琐卑弱而不可读。”[12]康熙二十一年(1682),丁炜《春晖堂诗集序》云:“今谈诗家不务宗汉魏三唐,以渐追夫《三百》,而顾变而之宋之元,争为诡胜,究且失其邯郸之步。”[13]康熙二十六年(1687),李来章《观澜亭诗序》云:“今天下之诗喜为宋,渐且为元。”[14]康熙三十二年(1693),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云:“前后七子喜道涪州、遗山之诗,海内寻声者争言宋元,炫异吊诡,无所不至,一时风靡。”[15]康熙三十三年(1694),冉觐祖《莘野集序》也说当时“厌常喜新,翻尽窠臼,□前贤所论定,弃者取之,取者弃之,色求腴而气骨渐凋,意欲逸而音节不振。宋元诸家迭出相轧,不仅如昔所云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已也”[16]。由此可见,当时诗坛风气决非“元无称焉”,而是非常流行元诗。顾嗣立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着手编纂《元诗选》的,他不仅清楚诗坛的风尚,也一定看好市场需求,看起来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时机。
当时宋诗风因遭猛烈批评而衰减,而学宋的流弊也开始暴露无遗,宋元诗风的倡导者王渔洋已悄然折回唐诗的路子。《元诗选》值此际问世,无形中展开了宋元诗之间的高下之争,元诗寖寖有驾宋诗之上的势头。毛奇龄《西河诗话》载:“向学宋诗者椎陋恶劣,下者类田更,上者类市侩,丑象已极,然尚有气也。近一变而为元诗,为初明诗,力务修饰。”[17]朱彝尊《南湖居士诗序》也提到:“今之诗家大半厌唐人而趋于宋元矣,或谓文不如宋,诗不如元,赤城许廷慎非之,以为宋诗非元人所及,要亦一偏之见也。”[18]直到康熙四十三年(1704)汪瑶刊《二冯批才调集》,冯武在凡例中还说“今学者多谓印板唐诗不可学,喜从宋元入手”,可见宋元诗风在王渔洋息鼓易帜后仍持续地影响着诗坛。不过在那个时代,像《元诗选》这般卷帙巨大的总集,无论对刊刻者还是购买者终究是很大的经济负担,因此它不太可能取得商业上的成功,顾嗣立家业虽号为富足,竟也致衰落。郑方坤《本朝名家诗钞小传》载:“石室礼堂,借钞翻阅,诸生都讲,给值酬庸,以至梨枣之资、装潢之费,计不下数万金。秀野固雄于赀,至是而耗散殆尽。然元人之真面目,至是乃出;一代才士之英华,不至与陈根宿草同归澌灭,亦可谓功在百世也已。”[19]顾嗣立穷其毕生精力、财力所从事的这项事业,为表彰、保存元代诗歌作品作出了无可比拟的贡献。至今浏览这一煌煌巨编,犹能发见其特殊的思想、文学及文献价值。
二.《元诗选》的元诗史观
我曾注意到,康熙年间的宋诗选本不特是在宋诗风气下产生,而且编者都是站在反宋诗立场上的。如康熙三十二年(1693)陈訏《宋十五家诗选》序云:“诗道之由来久矣,昔敝于举世皆唐,而今敝于举世皆宋。举世皆唐,犹不失辞华声调堂皇绚烂之观;至举世皆宋,而空疏率易,不复知规矩绳墨与陶铸洗伐为何等事。嗟乎,此学宋诗者之过也。”因其编选出于反宋诗的动机,编者对宋诗并无特别研究,故往往强调宋诗与唐诗本质上的相通:“盖宋之与唐,其诗之所以为诗,原未尝异。特以其清真超逸,如味沆瀣者陋膏粱,游蓬阆者厌都邑,故足贵耳。”[20]这其实是在抹杀唐宋诗的差异,以唐诗的标准衡量宋诗。而顾嗣立却不同,他是站在元诗立场上来认识元诗的,因而不抱先入为主的偏见,他对元诗的看法远较当时宋诗选家对宋诗的态度来得客观。
由于元人诗集世间绝少流传,顾嗣立所阅也很有限。开始编纂时,他对元诗的源流和文学史意义还说不上有什么见识,在《凡例》中只泛泛地对元诗承前启后的意义作了肯定:
飚流所始,同祖风骚,骚人以还,作者递变。五言始于汉魏,而变极于唐;七言盛于唐,而变极于宋。迨于有元,其变已极,故由宋返乎唐而诸体备焉。百余年间,名人志士,项背相望,才思所积,发为词华,蔚然自成一代文章之体,上接唐宋之渊源,而后启有明之文物:此元诗之选所以不可缓也。
秋涧诗才气横溢,欲驰骋唐宋大家间,然所存过多,颇少持择,必痛加芟削,则精彩愈见。北方之学,变于元初,自遗山以风雅开宗,苏门以理学探本,一时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阳始升,春卉方茁,宜其风尚之日趣于盛也。[21]
元兴,承金宋之季,遗山元裕之以鸿朗高华之作振起于中州,而郝伯常、刘梦吉之徒继之。故北方之学,至中统、至元而大盛。赵子昂以宋王孙入仕,风流儒雅,寇绝一时。邓善之、袁伯长辈从而和之,而诗学又为之一变。于是虞杨范揭一时并起,至治、天历之盛,实开于大德、延祐之间。伯长没后二十余年,会修宋辽金三史,遣使者求郡国遗文故事,惟袁氏所传为最多。
元诗之兴,始自遗山,中统、至元而后,时际承平,尽洗宋金余习,则松雪为之倡。延祐、天历间,文章鼎盛,希踪大家,则虞、杨、范、揭为之最。至正改元,人材辈出,标新领异,则廉夫为之雄,而元诗之变极矣。明初袁海叟、杨眉庵辈皆出自铁门。钱牧斋谓铁体靡靡,久而未艾,斯言未足以服铁崖也。
元诗承宋、金之季,西北倡自元遗山(好问),而郝陵川(经)、刘静修(因)之徒继之,至中统、至元而大盛。然粗豪之习,时所不免。东南倡自赵松雪(孟頫),而袁清容(桷)、邓善之(文原)、贡云林(奎)辈从而和之,时际承平,尽洗宋、金余习,而诗学为之一变。延祐、天历之间,风气日开,赫然鸣其治平者,有虞、杨、范、揭(虞集,字伯生,号道园,蜀郡人。杨载,字仲宏,浦城人。范梈,字亨父,一字德机,清江人。揭傒斯,字曼硕,富州人。时称虞、杨、范、揭,又称范、虞、赵、杨、揭,赵谓孟頫),一以唐为宗,而趋于雅,推一代之极盛,时又称虞、揭、马(祖常)、宋(本、褧)。继而起者,世惟称陈(旅)、李(孝光)、二张(翥、宪)。而新喻傅汝砺(若金)、宛陵贡泰甫(师泰)、庐陵张光弼(昱),皆其流派也。若夫揣炼六朝,以入唐律,化寻常之言为警策,则有晋陵宋子虚(无)、广陵成原常(廷珪)、东阳陈居采(樵),标奇竞秀,各自名家。间有奇才天授,开阖变怪,骇人视听,莫可测度者,则贯酸斋(小云石海涯)、冯海粟(子振)、陈刚中(孚),继则萨天锡(都剌),而后杨廉夫(维桢)。廉夫当元末兵戈扰攘,与吾家玉山主人(瑛)领袖文坛,振兴风雅于东南。柯敬仲(九思)、倪元镇(瓒)、郭羲仲(翼)、郯九成(韶)辈,更唱迭和,淞泖之间,流风余韵,至今未坠。廉夫《古乐府》上法汉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门下数百人,入其室者惟张思廉(宪)一人而已。明初袁海叟(凯)、杨眉庵(基)为开国词臣领袖,亦俱出自铁崖门。而议者谓“铁体”靡靡,妄肆讥弹,未可与论元诗也。[22]
元时蒙古、色目子弟,尽为横经,涵养既深,异材辈出。贯酸斋、马石田(祖常)、开绮丽清新之派,而萨经历(都剌)大畅其风,清而不佻,丽而不缛,于虞、杨、范、揭之外,别开生面。于是雅正卿(琥)、马易之(葛逻禄迺贤)、达兼善(泰不华)、余廷心(阙)诸公,并逞词华,新声艳体,竞传才子,异代所无也。[23]
四.《元诗选》编纂工作的具体评价
其次还要提到,《元诗选》的编纂工作不止是抄录编排,顾嗣立的考订辨证功夫也是随处可见的。一是考辨作者姓名异同,如世传《鲸背吟》前自序署朱晞颜,顾嗣立云:“《翠寒集》赵魏公序,谓子虚旧以晞颜字行,世居晋陵,家值兵难,迁吴,冒朱姓云。则知晞颜即子虚无疑也。曹石仓《十二代诗选》,别载朱晞颜《鲸背吟》,正子虚从事征东幕府时所作。石仓盖未知晞颜、子虚之为一人耳。”[43]二集梦观道人大圭小传,载其所著有《梦观集》及《紫云开士传》,举同时有僧守仁,富阳人,亦号梦观,有《梦观集》六卷,洪武间征授右善世,诗见《列朝诗集》中,曹学佺《石仓诗选》误为一人[44]。二是考校作品归属,如二集李材《泊舟湘岸》诗注《乾坤清气集》作高克恭,成廷珪《简句曲外史张伯雨》注又见《萨天锡集》,宋本《舶上谣送伯庸以番货事奉使闽浙十首》注第四、五首见杨维桢《西湖竹枝词》。三是辨正讹竄作品,如初集萨天锡诗按语考辨集中讹入之作,卢琦小传又指出陈诚中所编《圭峰集》“大半见萨天锡集中,亦间有陈众仲、同宽甫诸作。兵燹之余,收拾采掇,不无传抄之误。天锡宦游闽海,遗稿流传,如《中秋玩月》一篇,自叙历历可考,而后人漫不简点,使《圭峰》一集真赝杂陈,可嘅也。若其《寄同年拜住善御史》及《重游蓬壶》等诗,为希韩所作无疑。兹特芟其重见他集者,采而录之”[45]。四是考辨作者年代归属,如初集李存小传:“虞山钱牧斋《列朝诗集》载俟庵诗,称为洪武中年卒者,误也。危学士素所撰墓志年月甚明。《俟庵集》刻于明永乐三年,国子祭酒徐旭序之,谓其距俟庵之没五十二年,则俟庵已卒于明太祖未定金陵之先也。牧斋于史学最为详密,而不能无误,考证之难盖如此。”[46]又如王逢小传云:“(逢)有《梧溪集》七卷,钱牧斋《列朝诗集》载之前编,谓原吉当张氏据吴,大府交辟,坚卧不就。而又称其为张氏画策,使降元以拒台。此说何也?张士德之败在丁酉三月,其时张氏尚未降元也。而谓其于楚公之亡有余恫焉,未知其为元乎,抑为张氏也?原吉一老布衣,沐浴于维新之化者二十年,其子已通仕籍矣,而谓其故国旧君之思,至于此极,西山之饿,洛邑之顽,未知其又何所处也。牧斋好为曲说,至引谢皋羽、犁眉公为喻,抑何其不相类乎?”[47]凡此等等,例子尚多,难以尽举。
勤奋的搜辑加严谨的考订,使《元诗选》的编纂达到很高的水平,赢得本朝学者的一致赞誉。王渔洋笔记中曾记载:“门人顾嗣立,字侠君,汇选元诗集,自元好问迄张雨辈,起甲终癸,凡百家。与石门吴之振孟举《宋诗钞》并行,两朝之诗略具二书矣。其传例仿虞山《明列朝诗》,甚有雅裁。”[48]后来阮葵生也称赞《元诗选》“去取有规则,小传亦脱俗,元诗之眉目亦云具矣”[49]。翁方纲则认为:“顾秀野《元百家诗》,体裁洁净,胜于吴孟举《宋诗钞》远矣,犹嫌未尽审别雅俗耳。如关系史事,及可备考证者,自不应概以文词工拙相绳。若其言怀叙景之作,自当就各家各体,从其所长,而去其所短。一人有一人之菁华,岂必一例编载,陈陈相因哉?”[50]他是说全书体裁严整,但落实到各位诗人,顾嗣立的选目就不算太好,未能各尽其长。后来的元诗选家大抵也持这种看法,认为顾嗣立“意在广收,未遑持择”[51]。我们只要读一下二集范德机、李孝光诗选,就会有多采近滥的感觉。其实顾嗣立编诗是自有艺术标准的,那就是凡例所说的“稍汰繁缛,存其雅正,随人所著,各自成家,春兰秋菊,期于毋失其真而已”。而且他尤其注重真性情的发摅,初集熊鉌小传引其论诗曰:“灵均之骚,靖节子美之诗,痛愤忧切,皆自其肺肝流出,故可传也。不然,虽呕心冥思,极其雕锼,泯泯何益?”他说熊氏言此“盖已得诗之本原矣”[52]。不难看出,他在诗歌本原的问题上对钱谦益论诗宗旨也是有所继承的,非仅限于“诗史”一义而已。
[1]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明潘是仁《宋元名家诗选》一百卷,据杨镰《元佚诗研究》(《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一文考证系伪书。
[2]凌郁之《顾嗣立与康熙文坛》,《苏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朱存理传:“自元季殆国初,博雅好古之儒,总萃于中吴,南园俞氏、笠泽虞氏、庐山陈氏,书籍金石之富,甲于海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上册第303页。
[4]顾嗣立《元诗选凡例》,《元诗选》初集卷首,中华书局1987年版。
[5]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卷十四俞玚小传:“犀月精心猎古,秀野顾太史选元诗初集,两人共商榷者也。”
[6]有关顾嗣立编刊《元诗选》的详细过程,可参看顾廷龙《顾嗣立与元诗选》,《顾廷龙文集》,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7]杨绳武《古柏轩文集》卷二《翰林院庶吉士顾秀野先生墓志铭》,道光二十八年刊本。严迪昌《清诗史》也认为嗣立诗“宗法韩苏,以笔力健举为长”。台湾五南图书出版公司1998年版,上册第532页。
[8]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上册第82页。
[9]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上册第83页。
[10]《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卷上,中华书局。
[11]王士禛《渔洋诗集》卷二十二《冬日读唐宋金元诸家诗偶有所感各题一绝于卷后凡七首》。
[12]安致远《玉磑集》卷一,康熙四十一年刊本。又见李渭清《白云村文集》卷首,末署日期为康熙三十八年己卯上元后一日。
[13]丁炜《问山文集》卷一,咸丰间重刊本。同卷《于畏之清江草诗序》亦云:“近海内诗人渐以汉魏三唐为不足法,骎骎流入宋元,意在标新领异,骖驾前人。”
[14]李来章《礼山园文集》续集卷一,康熙刊本。
[15]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册第1049页。
[16]康乃心《莘野诗集》卷首,康熙刊本。
[17]毛奇龄《西河诗话》卷七,《西河合集》,乾隆间萧山书留草堂藏板本。
[18]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九,康熙刊本。
[19]郑方坤《本朝名家诗钞小传》卷三“秀野草堂诗钞小传”,台湾广文书局1971年影印本。
[20]陈訏《宋十五家诗选》卷首,康熙刊本。
[21]《元诗选》初集,第1册445页。
[22]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第84页。
[23]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第84页。
[24]杨镰《元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见于章节目录的诗人共29位,耶律可温、金元素、耶律楚材、刘秉忠、张弘范、郭昂、姚燧、刘敏中、王士熙、张养浩、许有壬、张雨、丘处机等13人出于顾嗣立所举之外。
[25]吴骞《拜经楼诗话》卷三,丁福保辑《清诗话》下册第762页。
[26]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1445页。
[27]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1446页。
[28]龚显曾《蒧斋诗话》卷二即袭翁方纲语,复引杨学易诗,肯定顾嗣立“以遗山冠之编首,殊失斟酌”。光绪七年明州重刊《亦园脞牍》本。
[29]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杨廉夫序《玩斋集》,论元一代之诗,有'郝、元初变,未拔于宋;范、杨再变,未几于唐’之语,此似以遗山入元诗。然第一时称述之词,从流溯源之论耳,未可以为据也。”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1455页。
[30]《元诗选》二集,下册第929页。
[31]《元诗选》初集,上册第251页。
[3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陈基传,详蒋寅《钱谦益的诗学理论及其批评实践》,《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刊》2007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版。
[33]如三集杜瑛诗选十一首,其中《吊故宫》、《秋思》、《邺南城》、《西陵》、《汤阴道中》、《登古邺城》、《三台怀古》二首悉为托感慨兴亡而寄故国之思的作品。
[34]《元诗选》初集,下册第1972页。
[35]《元诗选》初集,上册第277页。
[36]《元诗选》二集,上册第685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37]《元诗选》三集第49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38]马先登《勿待轩文集存稿》卷二《改革之际论》,光绪刊马氏丛书本。
[39]《元诗选》初集,第3册1749页。
[40]《元诗选》初集,第1册250页。
[41]《元诗选》二集,上册第140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42]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六按语,道光刊本。
[43]《元诗选》初集,第2册第1296页。
[44]《元诗选》二集,下册第1395页。
[45]《元诗选》初集,第3册第1790页。
[46]《元诗选》初集,第2册第1666页。
[47]《元诗选》初集,第3册第2194页。
[48]王士禛《居易录》卷四,康熙刊本。
[49]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一,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版,上册第333页。
[50]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第1454页。
[51]顾奎光《元诗选》序,乾隆刊本。
[52]《元诗选》初集,第1册296页。
原载《中国文化研究》2008年夏之卷
编辑/排版 张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