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事未必都有结局

“千年的枯木发了芽，万年的铁树开了花，开天辟地头一回，聋哑孩子说了话”，老师告知，“聋哑孩子说了话”便是故事的结果。

一切伟大的行动与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拥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虽如此，章回小说里的人物出场，无中生有，巧言虚构，仍相当隆重，不厌其烦介绍籍贯身份、年龄穿戴，甚至祖宗三代。人物结局，或轰轰烈烈，喜剧团圆，可谓壮哉，或飞沙走石，悲剧收场，何其衰也。故事结局，无一不是仇雠已灭，天下已定，有情人终成眷属。凡事有绘形绘色的开头，便有可歌可泣的结局，已然根深蒂固思维模式。而现代小说则不然，既不知所出，也不知所踪。王子娶了公主，至于以后生活的琐屑，不值得关注；娜拉出走后怎么办，也不在讨论范畴。结局若画蛇添足交待，难免令人失望。1947年，孙犁在博野县大西章村参加土改试点，住在一位寡居大娘家中，相处融洽。1952年，其再次看望房东大娘，之后写下散文《访旧》，提及全家人见到他很惊喜：“大娘把我当作天上掉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不料二十几年后，他在《〈善闇室纪年〉摘抄》一文中道出了实情，“不知何故，大娘对我已大非昔比，勉强吃了顿饭，还是我掏钱买的菜”，承认《访旧》一文“非纪实也”。

那时没有肖像权，县城街角的照相馆橱窗里，县上的美女俊男似乎都能在此找到影子，偶想他们现在皱纹成了什么模样，若有好事者进行一次寻根探访，定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然许多事情未必有完尾，许多人物未必知去向，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青春定格于此间已足矣，何必究其结局。

关注成为热切打扰，操心无非蛮霸干预，藤蔓般紧紧缠绕，似乎是亲情间全部的文化基因。由习惯盘根问底，而不闻不问，即便隔壁邻居，不知其姓氏，即便多年同事，不知其背景。同好圈子，英雄不问出处，乍交之欢，散宴走人，当下欢喜，来日未必可期。属于隐私部分，纵使自述，刻意回避，好奇心殆尽。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听人几句话，便知其品位，下意识决定交往还是疏远。

建筑稍显破旧，风景美不胜收，目光投入窗外的沿途，依旧念想着曾经的际遇，固守着往日的记忆。远山近水，皆为人间，所有缘分，皆前世欠债，遇见又离开，因为所欠不多，还清便可走人。未记前因，可能无果，归于寂静，再无消息，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好。

微博微信微视频，没有那么多篇幅与时间完整叙述。没有结局的故事，常常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还有下文，不知结局的故事，反予人无限遐思。事事有回应，确实很累，成年人的不回复，便是一种态度。“改天喝酒”之类的话，不过口头禅，万不可当真，即便有心召集，热度已消，未必有人愿去。

1967年5月，王云五邀请金耀基来台湾商务印书馆做经理兼总编辑，而其正准备赴美留学，遂婉谢恩师邀请。信中列举五条理由说明难从师命，结尾一段道：“以上意见，无一点非就感情而言，亦无一点非就理智而言，吾师明察，当不以生言为妄也。自政大忝列门墙以还，忽忽将近十年。生受益多矣，获恩深矣，时在念中，唯人微言轻，欲报无力耳，但愿此次赴美归来，能有较好之条件再随左右，并报恩师于万一。吾师知我爱我，必能含笑颔首，幸甚、幸甚。”好文字自带生命，这般耐心列举，有始有终，一看便有《陈情表》之风。

世界变得更好还是更坏，视角不同，认识也异。时移世换，百年过往，无论结局好与坏，你我皆不脱老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