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是雾不是霾
梁东方
雾作为一种天气现象,其英名被雾霾渐渐给毁了。人们对雾的好感逐渐消失,看见含混不清就会想当然地认定是霾,就急于摆脱,就心情不畅。不过,秋雨之后这个早晨,如果起得够早的话,你就可以看见真正的雾,不是霾的雾;不仅能看见还能享受,享受岚气弥漫的大地之美。
说它是雾岚而不雾霾是因为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其边界,逐渐从远方还没有收割的玉米梢头弥漫过来,弥漫到这边已经完全收割干净了的玉米地上。收割过的玉米地一如收割过的麦地,黄茬之中泛着白色,将被遮挡了一个夏天的广袤的平原完全袒露了出来。不一样的是没有了麦收之后的溽热,只有秋收时节无边无际的清凉。
现在,雾岚就是顺着这样的广袤和清凉而蔓延过来的。你盯着它看的时候它的速度不快,但是你眨眼,你一错眼珠,再看的时候就会惊讶于它们迅速弥漫的能力。很快原来清晰的边界就不再能看见了,包括你自己在内的一切都笼罩到了雾中。
笼罩到雾中呼吸也是通畅的,这是它和雾霾的区别;不仅呼吸通常,仔细看,盯着看,还会将雾看透,连雾本身其实也是透明的,它的遮蔽仅仅是水汽而已。在这样仅仅是水汽的遮蔽之中,人就不焦灼,就充满了信心,知道一会儿太阳升高雾气消退,大概率地就会迎来一个通透的晴天。
这种只有雾没有霾的天地一片含混,像是捉迷藏一样让成年人的生活也一下子充满了童趣:勉为其难也好,早已不大习惯也罢,只要走出门去,置身雾中,便到处都是有趣的生机。
雾和植被的关系是最紧密的,雾是降水的另一种形式,它们参差地与植被的茎叶花朵融合在一起的同时,已经悄悄地开始了将自己化身为水,附着到植被表面上的暗通款曲。雾并不是凭空消失的,它们的消失是它们逐渐化身为水重回了土地和植被而已。
以这种农业时代里视角观之,雾自然是一种类似温和的雨的浇灌,也是一种天经地义的自然而然。在人类的建筑和人类的聚集都相对在一个适中的范围内的时候,雾降临到人们生活里来的过程本身也都让人有审美的凝望和不无兴奋的指指点点。因为雾像是舞台上刻意营造的朦胧,将恰到好处的隐身以神秘的无边界方式展现到了大人孩子所有人的面前。孩子会忍不住跑着去追逐,发现你跑雾也跑,你退雾也退,你所能望见的就只是以你为核心的一个直径基本固定的圆。终于放弃了这种本能地追逐的努力以后,又很自然地陷于痴痴的凝望:墙角房檐在雾中横空出世一样突出出来,道路有了尽头,铁轨则从无限之中伸展而来又伸展到了无限之中去……
雾使庸常的大地场景平添了活力,雾成为提醒人重新赋予自己对天地的爱的又一次契机。在大雾弥漫的早晨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意趣,也只有实践者才会有林林总总的收获。这些收获既意外,又恰如其分,是天地逻辑的自然延续却也是并非多有的雾中世界的新鲜别致。那些像是被刻意做了水粉画画面柔性处理的灌木丛,那些在朦胧中浮现出来的粗壮的乔木树干,那些因为孤傲地独立与花茎之上而脱离了雾的缠绕的月季花,甚至是贴着地皮像是什么大动物在用慢动作不懈攀爬蔓延的雾气湿湿的触角,都让人留恋不已。
不过,在顺着绿道抵达城市之后会蓦然发现,雾在城市里则失去了所有这一切美感和实用价值,除了造成视野受限以后的进一步拥堵之外,便是乏善可陈的灾害了。所有的建筑和街道都不需要雾的滋润,建筑丛中一点点可怜的绿地也完全用不着如此全局性的雾来浇灌。它甚至比对人的呼吸有慢性损害的霾还不如,霾不会聚集得这么快,这么集中……
从乡村来的老年人到城里孩子的家中不愿意长居,住一段时间就说什么也要走,要回到老家去,老家条件再差也在城市住不下去了。这固然是因为老人养成的习惯生活方式,但也更是乡间还大多葆有的与天地自然四季风物相通的生活环境。在那个雾有雾的好处,而没有雾的害处的地方,才是真正人类宜居的条件好。看得见四季,经常可以沐浴风霜雨雪,可以享受这样漫天的雾岚,当下也许不知不觉,累积起来却就已经是人居的核心价值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