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西北方向那一带未经开采的山脚

梁东方

住在山前平原上,面对平原和山脉相交的宏伟地理节点,面对那不无神秘的两种迥然不同的地理风貌的衔接地带,除了坐看排挞而去的广袤平原和一带不远的远山的逶迤之状外,还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一探究竟,想走到山脚下去看看山和平原到底是如何过渡的。

不过这种地理追寻意味的冲动,一直都被山坡上过于密集的开矿取石巨大伤疤所阻隔。远处观察可以判断,只有西北方向的一小段,还是唯一没有被开山取石的一带。

那一带山前大渠边,还是有茂盛的林莽的地方。刚刚到了谷雨,树干上没有人为限制的枝杈就已经密集地要将窄窄的小径封死了,一个人推着车子经过也每每需要低头弯腰错身。这样的不容易,使人真有了探索的激动。

这种树脚没有刷白,树下各种灌木草木自由生长、未经剪枝的树枝树杈纵横交错的样子,作为原始的树林之状,正是其最诱人的地方。所有的细节连接在一起,洋溢着一种仿佛未经人迹的原始之美。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始林,不过是疏于管理的人工林而已;但是即便是假象,在人口密集的华北平原上,也已经罕见。

平原上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已经被道路、建筑、庄稼、苗圃和经过了严格的规划的所谓绿带占据;看惯了横平竖直的几何造型与树种一致、粗细高矮一样的树木形态之后,这样杂花生树的野态显得弥足珍惜。

大树根下钻出来的马兰和鸢尾花在无人照料的情形下自顾自地开出了紫色的花,它们不成片,不整齐,带着先天的缺陷的样子,正是被自然地势地力与环境折损以后的一派天然,也是流水汤汤的渠水之侧的季节性发育的原生态。可惜的是,这条沿着渠道的林中小路走了一段就不能再走了,垃圾和沟壑一再将其隔断,让人寸步难行……

而想靠近那未被开采的山脚的努力也因为完全被什么单位的铁丝网圈占着而终于不能达成。站在铁丝网外望一望,望一望没有被开采、保持着亘古以来的旧貌的山脚,从平原过渡过来的第一处山脚,也是很让人觉着不一样的。

从平原上耸立起来的高山,虽然有山麓的逐渐升高的一点点过渡,但是总的来看无疑还是属于陡然拔地而起的地理格局的。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山下的平原一直向东绵延到千里之外的大海,或者说从千里之外的大海铺展而至,偏偏就会在这个位置陡然成山,而且再向西就都是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

从平原上来爬上这第一道山,爬上去俯瞰平原,爬上去去遥望西部如大海波浪的山峰,大概是世世代代的人类的最自然的本能。实际上历朝历代也的确如此地延续了不知多少年,山上的庙宇就是这种地理本能从而也是信仰追求的一种标志。但是到了最近几十年,这一切都不得不戛然而止。以毁灭山体为代价的发展,其状惨烈,其遗害无穷。

如此说来,真要感谢这某强力单位在这一带山脚进行的大面积圈占了!没有他们的圈占,估计这里的山体也早已不保,早就被开山取石毁掉了。虽然已经不能深入到山脚或者由此登山,但是至少留下了一处可以遥望的所在,留下了一处没有破坏的自然遗产的标本吧。

遥望着会发现,山麓之大超乎想象,从水渠到真正的山体之间还有相当开阔的距离。这一段开阔的距离之间,有树丛,有沟壑,有坡道,地形丰富而野态茁然;有真正有未经人类过分打扰的山野魅力。

这样的山脚荒野,曾经是人类完全不以为然的自然地貌。现在被另眼相看,的确是因为其已经十分罕见。因为其余所有临着平原的山脚都已经被开采过,不仅山形残破,建筑物也已经将全部的山脚一律占满,都已经没有了这样原始的山与平原之间的自然关系。古人一定无法想象,无法想象有一天这种天经地义的山与平原相交的自然关系也会被后代人力彻底毁灭掉。

审美作为一种无用之用,其实是符合人类长远利益的最直观的判断标准:一旦不美了,也就一定是违反了这个标准,被惩罚也就是迟早的事了。可惜惩罚的往往不是、至少不单单是当初的开山者,而是当下和后代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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