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往来无白丁
梁东方
一位早年间给我教课不多的老师写了一篇微信文章，写自己从哪里调到哪里的人生经历。因为多年没有消息，所以就很愿意看一看。这一看之下，竟然只看到了如下的几个字：“往来无白丁”。当然，这里的“白丁”主要不是指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而是说没有官阶、没有官方认可的头衔、没有镜头前面的曝光率……
某著名评论家推荐的我调动，其实直辖市的更著名的学校早就想调我，但是我不以为意。这次是另一位著名评论家亲自督促这个学校，而这个学校又在号称天堂的某地，所以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云云。
然后听说我调动，某著名作家、某著名诗人、某著名教授、某著名学者、某著名经常屏幕曝光的人物等等，纷纷来祝贺……
文章中的插图都是这位老师和这些著名人物的合影，其余不是很著名的都要特别标明是某作协主席、某厅级干部括号享受副省级待遇、某津贴享受者、某某奖金获得者。
整篇文章读下来，老师一直都在忙着和各位名人、官人合影应酬，反而没有说出什么深思熟虑的有教益的话来。他和名人之间交往的细节也一律阙如，并不能从中看到以老师的眼光观察到的属于名人、有官阶的人的高标独到之处。让我这早已经到了当年老师的年纪的学生，除了知道老师和很多名人合影过之外，便一无所获了。
也许老师这篇文章的立意，就是记录一下和名人、官人的合影吧。老师也许是底气不足，觉着自己的一生一事无成，要用这些名人来壮壮胆色？也许是要解决什么问题，用与这些名人的交往来烘托一下自己，以使问题好解决一些？
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我应该不置一喙，权当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说好了。
与“往来无白丁”相对的另一句是“谈笑有鸿儒”。一般人不直接说往来无白丁，那样显得不给“白丁”面子，显得自己不儒雅，所以一般用“谈笑有鸿儒”来间接表示自己不和没有名的人打交道，打了交道也不说，不值得说；这样好显示自己的品位之高，与人生之成功。
这几乎是一种从猿猴群落里也能观察到的人类本能，当然是低级本能。不过在很多人身上都自觉不自觉地有所表现，包括一些貌似已经很有地位了的人，一些不应该如此浅薄的人，也都自觉不自觉地被这种本能所支配着，不小心就会露出来。露出来别人听到了大致上也就是一笑，自然不会当面表示什么。
但是有一些人不是偶尔露出来，是形成了习惯，形成了他人生表达的固有套路，时时处处地表演着，只要有发言的机会，就会不遗余力地说我和谁谁谁、我和哪个哪个名人、我和某某津贴获得者如何如何是哥们儿，如何如何关系好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等着维修点给换手机电池，无意中听到身后的两位老人在聊天，其中一个说：当年厂里来了干部，都是让我陪着吃饭，厂长总是要叫上我，我能喝！我陪着上面部里来的领导喝过，陪着省里来的也喝过，市里的那就更多了；我这一辈子比一般工人见的当官的可是多得太多了……我回头看看，两位都已经垂垂老矣，所言所语居然还是这样“社会化”的内容，被品级规定过的内容。虽然也可以说是有返老还童式的天真烂漫，但是总归是没有更广阔的人生超越吧。
一位久未谋面的同学在同学群里发了一张与某著名地产商的合影，题曰：我的朋友某某某。其实大家都明白，那样的合影不过就是幸运地和名人站到了一起一下，名人未必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是谁也成为不了朋友，成了朋友其实也没有值得炫耀的。
这让我想起饥饿年代里，有人在出门前把嘴唇在一块刻意保留的猪皮上蹭一下，显得油光光的；意思是我家饮食不错。
这还让我立刻就想到了鲁迅说的那个著名的笑话：一天，王胡很自豪地逢人便讲，鲁老爷和我说话了、鲁老爷和我说话了！说什么了？别人问。我站在鲁老爷家门口，鲁老爷开门出来看见我，客气地说：滚！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真浅薄，如果不是别有目的的骗子，一般来说都是主体人格丧失，至少是不全，只有依靠自己的大多数都徒有其表的名人关系网来支撑，才能让自己人前显胜。而除去自己和名人、和某个级别的人的这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交往之外，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也就渺焉不察了。说起来，还是可怜虫。
所谓名人、有身份的人，无非是在现世挣到了大钱，或者被既定的社会程序肯定委以职位和待遇，或者是在一时的社会话语中成为显在的公众关注对象……他们在本质上也存在参差不齐，未必事事处处都是别人的榜样；追捧者往往是盲从者或者自己欲得而未得者，专门拿出来借势以壮自己的声威当然也是一种名人使用之道……
据说正常社会有人追星也有更多的人不追，更多的人都是自我意识很明确的人，不管你是演艺明星还是社会著名人物，人们并不先就自我矮化以后去仰视，而是我行我素，活自己。首相坐地铁、明星出来买菜、某奖金获得者出来散步，都没有人围观……
即使有交集，也并不刻意要张扬出来，让天下都知道我和谁谁谁合影了。自己的人生品位、个人价值不靠着和名人的交往来显示。这大约是以后的一种常识，尽管以后也还肯定会有被本能支配着要“谈笑有鸿儒”的人，但是主体人格独立的人，也一定会随着时代进步越来越多吧。
关键是，这样的文字和这样的谈话，不传递任何有效的信息，读之无益、听之无益。远不如拿出时间来去看看现在正在开的什么花，去瞭望瞭望广袤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