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滹沱河湿地里的春天
梁东方
因为就要告别汽车了,所以突然意识到开车可以带来的便利。于是没有骑车,而是开车出来,到了安静的河滩地里。从后备箱中拿出椅子来,安然地就在河边坐了很长时间。
这就是开车的好处,可以带着椅子桌子,不费力地就能到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好地方。尤其是外面气温合适以后,经常可以有这样的享受,而且每次享受的地方可以不一样。
带上一把椅子,野外的一切就都成了你的风景,可以坐下来静对的风景;椅子是将眼前的自然进行人化的点睛之物,它给你提供了一个保持舒适而自由的姿势的方便,也同时给了你安定地置身自然的稳固而恰当的视角。
在这个位置上,可以清楚地听到收音机里的保定台和曲阳台,每隔上一会儿曲阳台就会报一次固定的广告:曲阳石雕,源远流长……然后就是风声,喜鹊叫声,水里偶尔还有一种鱼的呼吸声,像是在掀动书页,又好像是出来透一口气似的。
这种由声音想象出来的情景,让人发笑:鱼怎么会出来透气?这里可是流动的水。
啪啪、啪啪、啪啪的捶打衣服的声音,从始终有溪流经过的河中心传来。全部的大河就只有那窄窄的半米宽的径流了。那里奔流的河水,是最后的洗衣之地。那里有几辆电三轮,几个妇女穿着长筒雨靴站在水里,或者蹲在水边的砂石上,对着眼前大石头上的衣服不停地抡着手里的木棒。这种古老的洗衣方式,还存在于这样的河上。
那里距离我坐的池塘边,还很远。池塘不是为了养鱼而挖的,也不是蓄意灌满了水,它是地下水渗透上来的,是流动着的水的一部分。上游的水库尽管做了严密的防渗处理,底部终究还是有水脉与大地相连。这样因为压力关系,这水库闸口外的河道中就始终会有水,还能形成一定的径流。
滹沱河最后一座水库下面的这一片湿地,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野外环境:芦苇、池塘、丛柳、蒿草,连河谷里的风都是自然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仔细闻,其中是有植被和山石的气息的。这样的风的味道,在全世界都是通用的,在世界上任何环境保护得好的地方,它们都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而人在这样自然本来应该有的样子里,也就会有一种共同的怡然;这样的怡然,不是任何人造的或者被人造之物紧密缠绕的环境里所能有的。
新生的杨树小叶在透明的阳光里,在一尘不染的阳光里,如秋天一般爽朗。每个叶片上都有闪光,每处闪光的角度都不同;也不管你是站定了看,还是走着看,却无一例外地都可以洒入你的眼帘。眼帘里是晶亮的,碎金子一样地闪烁着的,让人不由自主就会笑起来的光。
在这样的光的背景里,有另外一种高大的杨树,它们还像冬天一样没有叶子,它们的杨树毛毛已经落下,新生的小芽还嫌太小;这种情形,也像极了秋天里有的树已经先行将叶片落净的景象。不过,现在这样在荒草丛中看到晶亮的杨树笑靥,终究是一种春天才有的物象,是只有春天才有的美。
柳树在水边不是以棵来论的,因为它们都是一丛一丛的野生状态,自生自灭却始终不灭,树冠圆润,枝杈自由;它们总是最先绿起来,最先将绿意引领回河谷中来的植被。
地面上的,椅子周围的衰草,貌似一样,其实每一种都不一样,都保持着自己原来活着的时候的几乎所有特征。芦苇很高,折断了也还是很高;它们在去年的枯黄中,于根部已经孕育出了崭新的绿意。这些绿意以一根一根绿线的方式穿插在枯黄的茎秆中,已经开启了替代的行程。
三棱草保持着从去年秋天以来的黑暗,碧绿的茎秆黑暗了,茎秆头上那种向着各个方向生长出来的扁长状的籽实也黑暗了,但是在这样的黑暗里依然能辨认出它们在秋天里最美的样子。
苍耳依然挂满它自己的枝头,果实早就发乌了,但是浑身上下的刺儿照旧锋利,随时准备附着到碰触到它们的人和动物身上,将自己的子孙带向不确定的远方。
眼前的大地上突然出现了大面积的黑影。黑影还在快速移动——那不过是天上的云暂时遮住了阳光。所谓天光云影,正此之谓也。
天上的云舒缓地驰过头顶上的蓝天,地上的云影却极其快速地将刚刚染得昏暗了的位置前移。这种慢与快的反差吸引着人抬头向上,看见柳绿,看见杨树的小芽儿排列在高高的杨树树冠上的稀疏的枝杈间。
在这样的野处小坐,人会有一种终于摆脱了什么的无拘无束,一种难得的自由之感。生活里如果没有这样镶嵌在目的明确的忙碌之中的无所事事地与自然相处的时间,就会缺失掉整个人生的丰满。尤其是春天的时候,生命中这种与季节并肩的时间段落就显得尤为紧要。尽管我坐在河滩里耳闻目睹了诸多春天的意象,但是实际上更可以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就只是这样坐着,混沌地坐着。因为,在春天,有这样的户外坐着的两个小时便可以蓄满了这个季节妥帖的照拂。
总的来说,开车出来还是适合这种坐定了,与季节同在的感受方式的。这与那种一直在路上跑着看春天的感觉迥然不同;那虽然看得多,看得广,但是终究是不大深入。而深入的感受,未必在整齐而集中的景区里,却可以在这样尚保持自然的零散却丰富的野处。
回到家里,依然精力充沛,望着窗外娇好的阳光,好像马上就又跃跃欲试,马上就开始想象下一次重回那野外的春天里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