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公园的春天
街心公园的下午,从上午一直持续过来的热闹不仅继续着,而且愈演愈烈。与旁边几乎没有任何间隔的马路上的拥塞完全无关,这里的热闹是安闲的,是没有方向的;虽然谁也没有规定,但是在公园里的人和在街上堵着的人怎么也不会对调,街上的人不会到公园里来,公园里的人也不会去街上。
与街上的行人车辆从来没有四季不一样,公园里的人正在过着春天大家都默认,这样的持续的愈演愈烈的热闹,就是本地的春天,就是这一带总是出来活动也总是见面但是大多数人并不相识的人们的共同的春天。
作为建筑中心的下陷式的喷水广场并非这个街心公园的中心,人们活动的中心自然而然的就是那棵新绿的柳树。
柳树下的台阶上坐着一圈老人,老人默默地坐着,姿势几乎从来不变。人在老年的时候何以就会那样一种一动不动?相信一定是不由自主的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来度过生命中余下不多的时间。这个在年轻人看来匪夷所思的问题,只有等他们也老了以后,等自己也这样坐下来的时候才会终于有了答案。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他们还会不会想起来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了。
终于有一个驼背的老人不肯这样坐下去了,他一手里拎着食用油的塑料桶剪去了上半部分,又串上了一根足以保持平衡的线的水桶,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管大毛笔,找了一处地面干净些的位置。每一块地砖基本上正好写下一个大字,下笔而书,笔画流畅,像他本人就是前朝写古书古碑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在这天气转暖的好时候又回到了人间。而写下的文字就分明是眼前的景象: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随着他如有神助的一笔一画,一群穿着紧身的弹力牛仔裤的男女学生凑趣一样围了过来。他们勾肩搭背,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勾肩搭背,但是又都互相瞄着对方的勾肩搭背地勾着肩搭着背。好像在专注地看地下前朝老爷爷的字,实际上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青春里。
一个手里紧紧地拽着一大捧直直地向上要挣脱控制的彩色气球的人,直接站到了老爷爷的身边,嘴角上带着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笑着整个写字场景的笑意。他的关注对象本来不应该是老人,也不是那些半大孩子;他的关注对象,也的确一直都是广场另一个角落里的欢乐城堡的气垫上蹦跳不止的孩子们。但是现在大约是已经转过了一轮,那些孩子都已经钻进了气垫城堡,而城堡外面的家长们则人手一个手机一律低头划着屏,他已经没有什么商机了。
前朝老爷爷写完了一首诗,一点没有停留地就开始接着写另一首,中间的地面上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签名。这直接暴露了他并非来自前朝,而的的确确是生活在21世纪的第十七个春天里的本埠。他在两首诗之间其实还是有一个停顿与转身的,用来左右看看齐不齐,端正不端正,满意不满意。就在这个转身的时候,他和身后拽着彩色气球的微笑着的货郎碰撞了一下。这个碰撞成了让那个货郎走开的契机。
他走到了另一边的舞场上。那边更没有商机,但是却有音乐有舞蹈有女人。两个巨大的音响放在三轮上,上面纵横捆绑着的绳子甚至都没有解开,直接接上电线就可以使用了。骑着三轮来的和下场跳舞的,都是女人。两两互相搂着跳的也都是女人。女人舞蹈的兴趣里是有展示的愉快的,这是健身娱乐之下的最基本的心理支柱。围观舞蹈的人们的目光,停留在她们的舞动的身体上,却可以深入到她们的叫做满足和骄傲的内心里。
她们虽然互相搂着,有着交谊舞的形式,但是所跳的姿势又全都是广场舞的伸胳膊撩腿的大开大合,在本来应该暧昧隐秘的双人形式里又充满了戏谑式的滑稽。这使得跳着跳着她们自己就笑起来的笑,非常有根有据。
这是这个周末,我骑车在平原上漫游的时候,偶然抵达的这个县城的街心公园里的所见所闻。它们平常甚至庸常,但却是生生不已的生活,春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