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片荒地
城市边缘的建设混乱无序,高楼平地起,耕地成荒芜。
在一片楼丛之中,这块地方还罕见地保持着过去耕种时代的某些片段景象。大约是被开发商圈地以后等待土地升值再转卖的,农民还按照原来的传统继续耕种着。不过因为不知道什么季节的哪一天,就可能突然开进推土机来,所以耕种也就显得三心二意。不施化肥,不撒除草剂,荒草遍地,像是在大片的荒草地里随意开垦出来的小块菜地、麦地。
这里,周围都是建筑、都是人,但是除了来耕种的人之外,绝对人迹罕至。
沿着没有水的河道,树丛、荆棘与个人开荒种出来的蔬菜、庄稼,互相参差着,形成了一种人类在大地上开辟出耕地之前的那种洪荒时代的原始的荒芜来。这样的荒芜状态在华北平原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一寸土地都是精耕细作了的状态里,显得很特别,大约也是吸引着我走进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人类在将大地全部耕作起来之前,周围的环境大约主要就是这样一种面貌吧。荒僻而生物多样性蓬勃,逶迤而充满了不确定的诗意。古人的诗歌绘画中这都不鲜见,今天欧洲的风景中,这也还是一种主要的存在。在一溜杨树的树荫里前行,茅草遮断小路,小路又顽强地伸展向前,远远地形成了好看的透视效果,因为不整齐不划一,所以这样的透视效果是接近于大自然本身,而不像是人工刻意为之。
不过,沿着这条种地的人走出来的逶迤的小路继续走下去,一处处暗影,一处处杂草却屡次让人心生退意。当然这种有探险意味的行走还是被自己坚持下来了,有的地方实在太窄不能推车前进了就骑上车,这样可以适当加快速度,让速度抗拒恐惧;还可以适当脱离开腿脚与土地之上可疑的荆棘之间的直接联系,让距离给自己安全感。这是貌似坚毅的绝不后退的行走之中的小技巧,也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荒地边缘上是工厂的后墙。工厂的厂房把大地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形成了很多死角,死角里堆着垃圾,堆着从墙里面扔出来的废弃物,凌乱、混乱,味道和形状都充满了被榨取到极点以后才能形成的那种彻底的废物的丑陋,让人不大能细看。传说中这种死角里的垃圾地带的种种,在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有顽固的恐怖印迹,仿佛一定会出现什么比之毒蛇更其可怖的人类恶行的蛛丝马迹……
荒地上原来的果园里的杏树,显然是缺少打理,藤蔓爬上树干甚至树冠,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绿墙。即便如此,树梢上也还是有很多黄黄的杏儿,因为少有人迹,所以一直都悬在那里,无人问津。它们在一片废弃的气氛中硕果累累的存在,更增添了这里的荒凉气氛,让人先是跃跃欲试继而又疑窦丛生……
终于没有路了。在通到最后一块地里以后,唯一的小路、越来越窄的小路就消失了。站定了看,看到这块地的另一边的草丛里隐隐约约还有一段段的被踩得光光了的土路,那显然是从这块荒地的另一边进来的小径。于是就搬了车子穿过菜地去,上了那条小路。果然,那条小路逶迤起来,带着人贴着墙根进入一丛丛的大杨树下的林荫,慢慢地到了公路上。
从这个位置回看,如果是第一次来的话,一个人是很难有信心进去穿行的。但是,这样的后怕马上就被喧嚣打断了。
公路上呼啸的半挂车和正午的阳光,让骑车的人几乎没有容身之地,比之刚刚经过的荒地更其恐怖。好不容易到了便道上,突然从胡同里冲出来的汽车一点不减速地直接冲了过来,自己赶紧刹车,它呼啸而过然后一个九十度拐弯就上了大道。从开车人说笑着轻松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并非有什么急事,只是习惯。习惯于抢占任何一点点公共空间,习惯于在酱缸里游刃有余,是没有荒地的城市人的普遍习惯。
荒地是罕见的,而不荒的地方,人心却已荒芜。
我们的城市是一向不留余地的,任何一点没用的空间都不会有,建筑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是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建筑所有的格局都必须有用,欧洲那样的草木自由生长的大片旷野无论如何也是不可理解的。在人工的公园绿地之外,人类不论是视觉上还是心灵上还都有一种对于荒野的需要,这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我们的社会所接受。当然接受是一回事,真正落实那又是另一回事。任何只关乎心灵的事情,在利益面前都是无力的。
高密度的人口和同样高密度的建筑,在唯利是图的急功近利里无一不登峰造极。不必说北京上海,那样密集到了极点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个规划的幌子在;在这样三线的省城便完全是钱和权说了算的地方了。能卖的肯定卖,不能卖的也要卖。一个挨着一个,建筑和建筑都簇拥在一起,人成了水泥缝隙里的蚂蚁。仰头还有一线天已经知足,遥望总是被遮挡也都习以为常。这种情况下,这片尽管掺杂了垃圾,但却是难得的荒芜而有古意的所在,虽然不无险恶,也成了绝无仅有的让视线并进而让心灵自由一下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