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中国艺术独有的生命境界!
八大山人《鱼》
清代书家邓石如说,「字画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以白当黑,奇趣乃出」,讲的就是留白的妙处。“留白”始自中国书法和绘画的布局艺术,讲究在画面上适当留有空白,让人们在其中腾挪想象,品味无穷之趣。画山水时,留白是高天浩渺。画鱼虾时,留白是静水流深。就像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只见一叶小舟,一个渔翁在垂钓,整幅画中没有一丝水,却让人体会到江河辽阔,烟波浩渺。又如八大笔下的鱼、齐白石的虾,活泼生动,好似在水中游动着一样。「空白」并非没有东西,而在于求其空灵,虚中求实,从而达到「无画处皆成妙境」的艺术审美。美学家宗白华在谈到中国画的空白时说:“空白在中国画里不是包罗万象位置万物的轮廓,而是融入万物内部,参加万象之动的虚灵的'道’。画幅中,虚实明暗交融互映,构成缥缈浮动的氤氲气韵,真如我们目睹的山川真景”。正因为留白,中国画里才有了一袍春风,一江碧波,一身缥缈与诗意。
唐寅《湖山一览图》局部
留白的诗词与绘画一样,最有意境美,不着一字(墨),尽得诗意与风流。南北时期,有首乐府诗《子夜歌》,其中两句: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匹」者,布匹的匹,又暗指匹配的匹。「丝」者,既是机杼之丝,又谐思音,乃思念之丝。两句小诗虽不着「思念」二字,但浪漫美好的意境不一而足,全都显现了出来,令人都读起来甚为喜欢。贾岛所作《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全诗不着「隐」字,但隐者和大自然早已融为一体,让人充满遐想。可以说,诗词中的空白、空间,不必一一说破,反而留待读者去想象、去填补、去思索更加回味无穷,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相较绘画、诗词,音乐中留白的作用尤为重要。留白在音乐中的运用,便是休止。最著名的当数唐代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描摹琵琶女演奏时的「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了。一首曲子,若用音符填满空拍,欣赏者没有想象的空间,那这首曲子便没有了生命力。所以,适当运用休止或停顿,有张有弛,才能体现音乐的节奏,给人以无尽的回味。「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正是因为有了「弦凝绝、声暂歇」,才有了「别有幽愁暗恨生」,进而才能达到「无声胜有声」的境界。
这就是中国音乐在时间中所构筑的空白,总是希望给予听者充分的余地和无尽的想象。如同变化无穷、抑扬自由的古琴演奏,希望听者能在其中领会到「巍巍乎志在高山」、「荡荡乎志在流水」的气韵。因此,无论《高山流水》、《阳关三叠》,还是《梅花三弄》,无不是一唱三叹,好似中国的水墨画,浓淡得当、疏密有致,从而让人感受到音乐所给予人的关怀与魅力。
留白不仅是创作的艺术,也是自然万物的艺术。禅宗有一种境界,叫做“花未开全月未满”。意思是说,花在没有完全开放,月亮没有完全圆满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候。因为花一旦全开,马上就要凋谢,月一旦全圆,马上就要缺损了。而未全开,未全满,会使我们的内心仍有所期待,有所憧憬。所以,无论做人做事都需要有一个“度”,而这个“度”就是我们生命所需要的「留白」。说到生命的留白,清代曾国藩对「留白」把握得最好。他经常在心中念叨,有福不可享尽,有势力不可使尽」,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这其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之道: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势不可用尽,功不可独享,名利要让几分,盛时要做衰想,刚柔并济,无为而无不为。曾国藩领兵灭太平天国的之时,正是他人生功成名就的时候。然而他立刻自行裁撤湘军,并亲自扶植起一个对手淮军。55岁时,辞去一切职务,放弃高位,提前退休。他这样做,既打消了清廷对他的猜忌,又让自己得享晚年。后来,他将书房取名「求阙斋」。应该说这一切都体现了曾国藩「留白」的人生智慧。于是有人这样评价他: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仔细想来,人生之事莫不如此,生命之道也莫不如此!花未全开月未满,不是要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而是要给人生留有余地,懂得留白,才能获得海阔天空的生命之美。留白,是智者的生存方式,是一种历经俗事后方能拥有的大智慧,是返璞归真后淡看花开花落的洒脱。于今人而言,摩天高楼的背后有痛苦也有重负,只有学会留白,学会舍弃一些欲与不欲,给自己的人生和心灵腾出一些空隙、空间、空当,才能安然自在地享受生命最曼妙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