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的故事
萧萧的故事
作者:李广生
萧萧是个童养媳,过门儿那年她12岁,丈夫年仅3岁,她比丈夫大9岁,按照地方规矩,她管丈夫叫弟弟。嫁到夫家后她的主要任务是哄弟弟,哭了逗他笑,饿了喂他吃。除了照料小丈夫,还要帮着家人做一些家务,比如绩麻、打猪草等。丈夫五岁了,断奶了,婆婆有了新儿子,照顾他的任务全部归萧萧。不论做什么,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萧萧身边,既像是弟弟,也像是儿子。萧萧呢,既像是姐姐,也像是妈妈。
家中的工人中有个叫花狗的,会说会笑的一个人,总缠着萧萧,给萧萧唱歌,唱得懵懵懂懂的萧萧心旌摇曳, 唱着唱着,就把萧萧唱成了小妇人。萧萧怀孕了,肚子大了,只有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的小丈夫知道,但他不敢把这事告诉父母。花狗逃走了,萧萧也想逃,却家人发觉。
婆家人找到萧萧的娘家人,由他们决定是沉潭还是发卖。娘家伯父不忍心把萧萧沉潭,把她留在婆家,等着改嫁,以便改嫁时收回一笔钱,弥补婆家的损失。萧萧继续住在婆家。事情说开了,大家反倒释然,继续以前的生活。小丈夫先是不能再同萧萧住在一起,后来又依然如以前的情形,姐弟一般的有说有笑的过日子。
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次年二月,萧萧生下一个儿子,一家人都喜欢,于是萧萧就不改嫁了。儿子取名牛儿,牛儿十岁那年,萧萧正式和丈夫拜堂圆房。牛儿平时喊萧萧的丈夫做大叔,大叔答应,从不生气。又过两年,牛儿12岁了,也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大他6岁。也就是在这年,萧萧诞下她和丈夫的孩子月毛毛。牛儿成亲那天,萧萧抱着新生儿在篱笆边看热闹,同十年前抱着丈夫一个样子。
这是沈从文的小说《萧萧》的内容梗概。这篇小说最初发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
有位知名的学者在介绍这篇小说时,说它“反映了童养媳萧萧的悲惨命运”。我不禁惊愕,这里面哪有悲惨,萧萧的命运悲惨吗?在我看来,不仅读者看不出悲惨,就连萧萧自己也不觉得悲惨,恐怕连作者也不是出于怜悯和控诉的目的吧。悲惨从何而来?是人们臆想出来的结果——看到童养媳,不由自主的就想到悲惨。在他们看来,童养媳的命运除了悲惨还有什么呢,毫无疑问只能是更加的悲惨。
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来推理,潇潇与花狗的那一段恋曲又是什么?是大逆不道吗,还是潇潇为挣脱不道德的婚姻而进行的大胆的反叛?沉潭和发卖,不都是对女性的残害吗,残忍程度简直令人发指,但最后,既没有沉潭,也没有发卖。潇潇继续生活在夫家,并与丈夫正式拜堂成亲,她和她的私生子全部的融入了这个家庭,他们过得很快乐——这又作何解释?
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篇指向封建恶俗的檄文,而是献给人性之美的赞歌。
潇潇从小没有母亲,被寄养在伯父家里,出嫁时她还是个孩子,“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成了人家的媳妇”。出嫁对她而言就是“从这家转到那家”,所以出嫁时别人哭,她没哭,“还只是笑”。从一开始作者就把以婚姻为代表的世俗伦理屏蔽在外,他讲述的不是婚姻的故事,而是人性的故事,不是悲惨的童养媳的故事,而是纯真的小女孩的故事。
来到夫家,她没有遇到似乎必须要遇到的狠毒的婆婆和恶毒的小姑,没有过上似乎必须要过上的忍气吞声以泪洗面的日子。潇潇和小丈夫的关系非常好。小丈夫晚上跟母亲睡,方便吃奶,夜里哭了,闹了,潇潇就把他抱过来,逗他,哄他。“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是很多读者没有想到事情。难道作者是在替童养媳这种摧残女性的恶俗辩护吗?
祖父是这篇小说中一个神秘的人物。从他的嘴里,封闭在乡下的潇潇知道了还有一种叫“女学生”的人:她们穿衣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做,只知道唱歌打球,读洋书。再后来,“祖父喊潇潇不喊‘小丫头’,却唤作‘女学生’,不经意中萧萧答应的挺好”。这个本应该是个“卫道士”的人,却成了潇潇的启蒙者,潇潇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产生迷茫的向往。
花狗出场了,他是潇潇婆家的工人。他诱骗萧萧的过程作者写的很富有诗意,倒像是一段懵懂美妙的爱情,没有丝毫的恶毒、丑陋和仇恨的成分。花狗把小丈夫支到一边,潇潇“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也好一点。终于有一天,潇潇就给花狗变成了妇人了”。得知萧萧怀孕,信誓旦旦的花狗逃跑了,萧萧好像并不恨他,只是肚子一天天变大,让她苦恼,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成功,最后,她想到了逃跑,“预备跟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花狗是骗子吗,萧萧生性轻浮吗?作者没有对他们进行半点的道德的谴责,所有这些都像是自然而然的发生。难道作者鼓励这种行为?
事情败露了,一家人平静的生活被打乱,萧萧怎么办?“悬梁,投水,吃毒药,诸事萧萧全想到了,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到”。一句“年纪太小,舍不得死”,把所有的加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的枷锁都卸掉了,名声、面子、礼教,哪一样有生命重要呢?神秘的祖父又出场了,他把这个难题交给萧萧的伯父处理,要么沉潭,要么发卖。多么可爱的老头子,作为一家之主,他的这个决定实际上为萧萧留出一条活路。难道他也容忍这种行为?
再看看这一家的其他人。他们不是迫不及待的把萧萧打发出去,还要找个“相当的人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她仍然在丈夫家住下。后面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这件事既已说明白,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大家反而释然了”;“丈夫不愿意萧萧走,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这家人怎么啦?
最后,事情得到圆满解决。孩子生下来了,萧萧留下来了,孩子又娶了童养媳,“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萧萧、花狗、祖父、丈夫,故事里的人没有一个坏人,没有谁高尚,也没有谁卑鄙,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共同恪守着对人性的尊重。那些在有些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如果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是值得提倡,而是要予以宽容。现代人之所以活的很累,是因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教条,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东西,渐渐地就把人性遮蔽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文明也许不全是好事,理性不一定非要冷冰冰的。
对现代文明的排斥是沈从文的一贯做法,他深知现代文明的到来是不可阻挡的,但他倔强地用他的笔把理想中的人——《边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还有《萧萧》中的萧萧——隔绝在现代文明之外。他固守湘西那片未被现代文明侵扰之地,正是他固守对人性之美的热爱。
沈从文的文笔美到了极点,这篇小说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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