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夜奔(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夜奔
《水浒传》中有几个极为可爱的人物,鲁达、林冲、武松、杨志都是。个人癖好,尤喜欢林教头。读《水浒》若干遍,每次仔细翻阅,不忍释手者,只《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文章素朴无华,然而情事如见,情感更为深挚,感人至深。
明李开元作《宝剑记》,即以此为根据,叙述林教师被逼上梁山的故事。这戏在昆曲中,只剩下了“夜奔”一折,流传未替,浸渐走入皮簧班,杨小楼也善此。
我在天津,曾数次听侯永奎演此折,极好。这是一出名剧,每贴必满堂。戏虽然不过是小小的一场,然而极为紧张,剧场中有零页的曲词可买,坐在台下,听他歌唱舞蹈,一面又可欣赏曲词的渊雅,印象颇深,至今还能哼出两句来,虽然并不曾学过拍曲。
林武师穿黑色短靠,一副夜行人打扮。这时正是雪夜上梁山的时候,杀了陆虞候等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夜行走上去梁山的路,时时警觉于后面的追兵。出场时唱:“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写尽了孤飘身世的夜奔者的颤动的心情。底下接唱:“逃秦寇,嗄哈,好教俺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
如许孤愤,听了真使人泪下。
林冲有几句诗:“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末两句照金圣叹批来,可以算是“奇绝”的警句了。数年之前从商邱到界首,走过日军封锁线,走过伪军的哨岗,行径三十里“阴阳界”,当时的河南,正当大灾荒,哀鸿遍野,群盗如毛。坐在架子车上赶路,满地风沙,疏林落日,离前面的村庄还有十里路程,偶尔听到几声土枪声响,当时的心情,正与这里所说的相类,不过那时还是“有国好投”的,此其区别耳。
《夜奔》与《探庄》,同为载歌载舞的重头戏。原本中间并无过场,完全由林冲一人连唱带演,一气到底。杨小楼演此,中间加了几个过场,有徐宁(金枪手)追赶的场面,给林冲少许的休息,然而这却冲淡了原来的完整与紧凑,我觉得改得不见高明。
描写山中夜景与林冲的惊恐,慌急,词句美得很,《收江南》:“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又接写旅人的怀乡念亲:“想亲闱梦杳,抵多少空随风雨度良宵。”正是洒英雄泪的心境,英雄至此,也应一哭!
胡适博士战前著过一篇自传性的文章:《逼上梁山》,自夸其改革国语等等业绩。最近又作过《过河小卒》之诗,隐隐之中也寓有被“逼”意。然而我看这与林教头的处境倒是大大的两样的,一个是真的被逼,一个则是荡妇失节前的呻吟也。
林武师本来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正是朝中赫赫大官,如果肯将妻子送给高俅玩,恐怕还有擢升天下兵马司元帅的希望,然而却并未如此。林教头自然并没有什么“法律问题”之类的“常识”,所以失败了。
本来是统治者的爪牙,却被赶到“反叛”的阵营中去,事理反常,竟致如此,难怪邵康节老先生在驴子背上掉了下来,《水浒》楔子虽未揭出其摔下驴背之因,我想邵老天机妙算,应该早知天下要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