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10】剧场与电影场 ( 中)
坐在剧场昔日的王座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厅,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万里无云的安宁。
——《一个人的缑城》
剧 场 与 电 影 场 (中)
文 / 顾方强
除了放电影,剧场么自然是要演戏的,缑城有自成一派的国家非遗项目——宁海平调。这支明末清初在田间地头长出来的剧种,起起伏伏长到抗战前的鼎盛时期,有潘紫云、老聚元、新翔元等三十八个名闻遐迩的平调戏班,演出不仅在邻近的浙东南一带广受欢迎,远的还演到了大上海的大舞台。
一马双鞍特技
平调剧这样的地方小剧种,历经三百多年存活下来成为稀珍剧种,自有它的过人所在。平调曲牌有三百多首、保留下来的传统剧目有三十六部之多。所唱的唱腔条条直直,硬的硬如山、软的软如水。所作的唱词直直爽爽,以本地方言为主,大喜大悲直指人心。动作程式过硬,单就武戏中的跟斗与跳跃,就有猫蹿、虎扑、僵尸跌等二十一种其它剧种罕见的翻腾方法。比如下高台,人家就一个跟头下来完事,平调剧里则是双手提着身后的太师椅,连人带椅翻着跟斗下来,一气呵成坐回椅子稳如磐石。演唱形式一唱众帮,有导帮、散帮、重帮、跟帮等,反正是各种帮,一唱一和前后呼应,也叫帮腔。试想一下台上独个人唱一句,台后马上有几个人帮你垫上一句,这气势跟火借风势一样呼呼响一下就上来了。难怪小城里有人起了争执拌起嘴来,你是不好随便帮腔的,要是多嘴八舌帮人讲话或生好心打圆场被误解,十有八九会被处于下风的人,眼乌珠突岀来镗槌一样骂上一句:卵一样东西轮得到你来帮腔?这场面就失控了。
抱瓶滑雪特技
平调的伴奏里面没有管弦,仅凭大鼓、大锣、大号、小锣这“三大一小”乐器,外加锵盘与大喇叭进行伴奏。其中大鼓俗称铜鼓,有着中军主帐大位之誉,鼓师担当着中军主帅之职,击打的方式有槌击与手击二种方式。槌法有重击、轻击、边击、角击等击法。手击分为拳击、掌击、点击和扪击。剧情起伏之时,鼓师不由得会露出挥师掩杀入阵之时的死战之色,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槌、拳、掌并用,带领乐队暴风骤雨般的各种击法打下来,直敲得台上剧中人想逃到台下来还个魂,台下人想冲到台上去帮衬剧中人。由此对平调班的铜鼓有着“木匠的斧、平调的鼓”这么一说。
耍牙
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表演特技,除了令人叹为观止现在靠它撑门面的耍牙绝技外,还有抱瓶滑雪、一马双鞍、吃粥等十多种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表演特技。这抱瓶滑雪用各种步法、身形,把一个攀亲不成奉命送瓶的穷书生,抖抖耸地在雪天冰地中抱着要命的宝瓶,脚底打滑得前仰后合左趔右趄,就是不敢撒手也不能跌倒的苦相表达得淋漓尽致。一马双鞍表现的是一个古代女汉子带着一个文弱书生,同骑着一匹马亡命天涯的情节,通过上岭落岭、过桥趟水、惊马坠马等动作,展现出男女演员背靠着背相形相随、全程九十度扎着马步完成动作的过人功力,到最后演到逃出生天之时,长舒一口气的观众通常都会送上雷鸣般的掌声。老艺人在《双玉佩》中表演饥饿交迫的王秀才吃粥的场面时,能把台下一众看戏的人看得饿煞鬼附体,忍不住在台下嘬起嘴跟着吃起粥来。
这么有个性的平调剧种,自抗战爆发到解放前后,竟逐渐销声匿迹,艺人们另讨生活四散谋生。直到一九五六年,有个叫章良朋的平调老艺人,流落在邻县三门的街肆上放声诉唱平调时,被恰巧路过的当地文化馆干部倪立兴听到,一脉相承的乡音竟能唱出如此高亢婉约的腔调,惊讶之余连忙如获珍宝似地把老艺人请到馆里了解情况。而后又找回十三名老艺人,以补贴的方式在异乡成立平调剧团,当时最年轻的艺人已经有四十五岁了,剩口气的古老剧种算是缓过气来了。可惜的是其中最具平调传统风味唱腔的郑振明先生竟然早年失疯。
《奇袭白虎团》剧照
接下来平调剧团几经隶属与名称更迭,最终在五十年代末回归故里,成立国营平调剧团。团部设在东门白石头三号薛家大道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座用料上乘的大宅,连同整理出来的曲牌与剧目,在傍晚时分失火化为灰烬,冲天的火光映红东门角半边天。国营就不一样了,不仅招收后来被称为“十八棵青松”的十八名梨园弟子,连带编剧、灯光、音响、舞美、管弦都配置得一一到位,管弦中连小城罕见的大提琴都上手了。剧团不负众望在发扬与传承上下足功夫,奄奄一息的古老剧种总算是活蹦乱跳起来。
六十年代初期的三四年时间里,剧团在三门湾、舟山等地演出传统平调戏,连年巡演下来是经久不衰,最多的一年竟演了三百多场。这样一直巡演到文革爆发的前二年,上级通知要大演现代戏,剧团凭武功过硬与班底齐全的底气,编排了《为奴隶的母亲》、《琼花》、《社长的女儿》等二十多部响当当的戏,把现代戏编演得风起云生,有些剧目的演出在有些地方受追捧程度,甚至都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诸如买票全家出动长夜排队,在嵊县一天连演三场,在石浦新老剧场之间跑场演的盛会不胜枚举。
铜鼓
现代戏演了三四年不到,文革爆发,上面又要求改演样板戏了。市里成立沙家浜剧组,无奈市里包括周边县都是唱文戏的剧团,一声令下把正在参加汇演的平调剧团里有功夫的演员都截留了,剧团被抽得差点倒塌。好在当家人毫不气馁,剧团也还苗壮师贤,加上当时平调赖以生根的土壤也还算肥沃,近百座珍珠般散落在山乡里的戏台上曲声不断,好坏点讲究有功夫的平调艺人,像现在打麻将一样随便就能兜几个搭子凑成一台戏。紧锣密鼓一番招兵买马准备得兵强马壮后,演职人员发展到七八十人,同时剧团撤消改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琼花
文宣队首排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时,扮演杨子荣的主角人选始终确定不下来。当时在剧团后水门柳树下的华家后园里,来了一个常把大家听得心里暗暗吃惊的人在哪里吊嗓子,有时不知是不是故意也会在剧团门口的小店里哼唱京剧,引得众人交相围观。正摩拳擦掌着急彩排的剧组,经李勇奇扮演者的提议,把人叫来一试。来人虽说一米七不到,但上来时架势一摆一亮相,眼前的人活脱脱就是泰山顶上一青松,随着唱念做打功底的一一展示,大家眼睛一亮,随后拍板定下主角。
华维扬在《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扮相
这样怀揣本事隐忍于市井的角色,自然非等闲来历之人,这人姓华名维杨,生于一九四零年,三岁便随缑城京剧名票的父亲华宣禄绕膝习唱。可惜良辰美景过隙,十一岁丧父,家道败落后缺衣少食,无奈前往远在金华的姑妈处逃生,姑妈家的日子过得也是叮当作响。孤单的少年在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二三年后,凭着父亲教给的功底,考进金华市京剧团,自此沉浸在戏曲中埋头习艺。七八年后,不出招考时老师傅所料,成为剧团首演主角的台柱子。世事难料,首演主角三四年后,市京剧团被婺剧团给合并了,不谙世故的他,工资被降了一级不说,主要角色更是一回都轮不到演。一个为戏而生的人没戏可演,心头的忿闷可想而知。有本事的人一般也是清高孤傲,孤身断然返回故里。
这时小城里似乎所有的人,已经一分为二为两个派别的人,浑里浑顿地为同一个主义争斗正酣。他在尘土飞扬中不改本色不闻它事,日日只行种田与习唱二事,直至应招参加文宣队首演杨子荣。剧目首演之时极为隆重,连当地驻军一中队都荷枪出动设岗。首演的剧目果然是不负众望一炮走红,华先生也在众声喝彩中,再次坐上首演的头几把交椅。
对于一个活在台上为戏而生的戏痴,戏里台上的绚丽多姿,不啻大梦一场,戏外台下的人间烟火,不过一场宿命。某年,华先生百口莫辩的生活戛然而止,在它乡的缝隙里遥盼春风一年又一年,最后阖目追忆在故乡的原野上孤身谢幕。
除了县里正宗的文宣队,不少公社、生产大队也建有文宣队,农闲时节表演样板戏选段自娱自乐。不记得是在哪一年的双抢结束后,在北山大队的晒场,看过一场印象深刻的演出。围成大半圈的观众人山人海,气油灯高悬头顶卟卟作响。演出过程中,观众中不时有人高声直呼着演员的名字,指点哪里唱快了哪里手抬慢了,引来台上你有本事你上来的回应。还有一些喊声也并不是针对唱腔动作的,李勇奇抓住小常宝的手多握了那么一会,观众席上会飞出一句“手抲牢难放”的喊声,引起观众一阵会心的哄笑。当晚的压轴戏表演也是十分出彩,从现场的气氛中感觉到,压轴节目外请的演员是有名气的,上场前重新清场,扩大了一圈场地,还竖起了从金家道地卸下的两块门板做道具,粘上棉花当作雪山背景,表演的曲目是样板戏《打虎上山》片段,当浓眉大眼的演员行头齐全头戴兽帽、身着虎皮、脚蹬雪靴、手执马鞭,在锣鼓声中撩开上衣一亮相,就引起人群一阵的骚动。第一句唱词“穿林海”的海字还未提气唱上来,身边的门板被拥挤人群,挤得山一样地压了下来,不愧武生出身,一个前滚翻避开门板顺势起身,在司鼓和人群还在错愕之时,一声荡气回肠的“海~~”声长腔,已划破长空回荡在晒场上空,瞬间博得了满场喝彩,纷纷交口称赞,正规部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从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中期的这段时间里,文宣队编排的样板戏,是一本戏接一本戏地往下演越演越红,红得有些市队都专门赶回地方观摩学习。文宣队员台上饰演的角色,成为人们夏天寻风凉冬天摘日头的热议话题。比如杨子荣的跟斗翻得又高又飘,起跳时一块饼干含在嘴里,落地时饼干已落肚。座山雕的眼眉毛会飞起来的,脸上每块肉都会抖的。李玉和的唱功有如洪钟之鸣,在剧场外都能听得真真切切。鸠山阴森森的唱腔能把台下入看戏的人唱得汗毛直竖。扮过李玉和的演员客串鬼子兵多喝了几口酒,一刺刀戳得郭建刚鼻头红直泻。当时扮演小兵的其实都是有硬功夫的主要演员,上一出演雷刚下一出演狗腿子是常事。赵永刚的扮演者三四米开外飞窜进火车头时,在胯下不慎被撞受伤的情况下,坚持探出身来挥舞着驳壳枪迎来剧终。能把布景画得山河辽阔立体感十足的俞老头,要是画画前不喝几口黄汤下去,一根扁担都画不条直。水作社卖香干心腐的阿姨,原来专演沙奶奶李奶奶和阿玛尼。真真假假如此这般话题,在茶余饭后被大家嚼得津津有味。
剧团迎来了最后的黄金岁月,只是此时已不唱平调改唱京剧多年了。等到八十年代中期再拾平调之时,气势已逐渐式微,虽经各方千方百计的努力,平调剧仍然陷于被抢救的境况。无它,平调剧赖以生存的土壤正在逐渐流失,人们仨俩聚拢开口就唱驻足便听的好光景,不知在村头巷尾会否重现。
学校不会也不能缺席文艺宣传,就读的城中小学组织有红小兵舞蹈队。队员从生得好的活络相学生中初选,淘汰后正式人数不多也就十多个女生、三四个男生。当时正好加入校足球队,晨练时看见他们天天去大礼堂练功,也就掼腰、搁脚、打狮子擂盘什么的,练好回家吃饭再来上学。辛苦是辛苦但很少有人退出,舞蹈队员的头衔可是来之不易受到全校同学的羡慕。有段时间经常能看到,舞蹈队里脚骨拔顶长的白眼老崔,在江老师的风琴声中,排练着《北京的金山上》舞蹈。阿依哥说他也会跳这支舞,妈妈以前教过他。以为他又吹牛,人少的时候,真的在大礼堂舞台上跳了起来,先是抬起顺脚一曲一伸地祈盼着一蹬一蹬,同时双手一高一低作祈祷状向上一转一旋。跳得虽然没有白眼老崔婀娜多姿,舞毕立定的时候,看上去整个人都深沉地沉浸在情深似海的幸福之中,看得小队伴们面面相觑一脸惊讶。
终于也轮到一次学校汇演,表演的节目是《亚非拉人民反帝反美》,光着膀子拎着根棍子,跟着前面的人满台飞奔。汇演结束后舍不得把脸上的化妆擦掉,尽管没人会理会或注意到属于你的这种微不足道的欣喜,还是包文正一样露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骄傲地在水角凌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搜寻着大人赞许的眼神与小伙伴们羡慕的神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才回家,母亲一把拎过去洗脸时心里还很不情愿。
生活剧中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保持住内心的那份骄傲,不管你身处山顶还是山脚,当然任何妄自菲薄或洋洋得意,在别人眼里都不过是一种笑话,山顶山脚看人都一样大小。如此,纵使布衣砺行抑或锦衣夜行,才能悠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