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朱文颖《一个形而上的下午》

《一个形而上的下午》

朱文颖,女,1970年生于上海,现居苏州。发表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春风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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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充满形式感的文本,作者的思绪穿越时间、地点和维度,带着缥缈而神秘的气质。小说将真实人名直接代入文本,复现了“元虚构”的经典手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次充满虚构感的“跨维度”写作实验。从艺术史到科学实验,从记忆到当下,从梦境到现实,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甚至从三维空间到四维空间,跟随人物,我们在看似宁静的一个下午游移、穿梭、求索,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是否就是真实?艺术家的种种实验究竟是谎言还是事物真正的本质?我们审视前人,后人审视我们,或者真相是,我们只是不同维度平行世界相互审视的同一群人。

—— 胡 丹

《一个形而上的下午》

  形而上的艺术,表面上十分宁静,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宁静中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基里科

1. 人  物

  离家以前,我把手里那套《三体》又翻了一遍。

  这是我买的第二个版本的《三体》。说实话,我并没有从头至尾真正看完过。然而科幻这件事情……仿佛自有某种魔力在吸引我。诺兰的《星际穿越》前后看了三遍。并且仍然有不懈地看第四、第五遍的欲望。然而他的《敦刻尔克》我却并不是很喜欢。或许也是因为后者没有辽远想象空间的缘故。而这,也确实是科幻潜在的好处。

  我几乎没有任何体系的科幻知识告诉我,从低维空间进入高维空间十分困难,但从高维空间回到低维空间则相对容易。适应了四维空间并掌握了相关技能的我们,如果再次回到三维空间中,我们甚至可能会成为传说中的某种“神”——这种神灵可以做到瞬间转移、穿墙而过等等从来想都不敢去想的高难度动作。

  而当那个时代真正到来时,我们就无须再为一些小事而烦恼。比如说,离家时忘带钥匙,因为那时我们可以穿越墙壁回到家中。再比如说,城市繁忙的交通系统也不会再令我们焦头烂额,因为我们已经具备了“飞”的技能。

  其实在文化史上,中国人很早就完成了四维空间的转换。就像我的一位画家朋友:陈如冬。我就经常怀疑他是隐藏在我们中间的科幻人物。陈如冬的画室在一处中式庭院里。屋外是流动的四季。在屋子里面,可见山、水、树、花、石和房子的一角。陈如冬喜欢着长衫。按照道家的原则,流动之道,中国人可以不受石墙所限,无拘无束地出入世界,在自然间移动……所以我经常感觉,陈如冬会在我们不经意时,藏身于花影或者墙角的暗处。

  他窥视并且了然一切。

  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对于中国人,科幻这种东西真是非常小儿科了。

  我们中间还有一个朋友也具备四维空间的能力。他是一位名叫车前子的诗人。车前子是一味中药,也是他的笔名。有时候我们叫他车前子,有时候叫他的原名顾盼,还有些时候,我们把他称为老车。

  老车与四维空间的关系比较特别一些:在于他的眼睛。中国人有一个词叫作“慧眼”。通过它,我们不仅可以了解他人内心的想法,有时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正在发生的事情。更为厉害的是,慧眼还能帮助我们看到未来事件。对于未来将会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我们可以人为修改它的轨迹。

  至于故事里的另外三个人:我,画家夏回,以及艺术家易都,我们则都是凡人。

2. 聚  会

  那天下午,我们这几个人一起参加一场聚会。

  易都要办摄影展。他叫来车前子、夏回还有我为他选出参展作品。原计划陈如冬也要来,那天恰好身患小恙……然而事情另有机缘,陈如冬最近抱养一只白色流浪猫,是只有着忧郁眼神、诗人气质的流浪猫。这猫也恰巧病了。最后一个恰巧则存在于地理上的概念——就在易都工作室隔壁,有着全城最好的宠物医院。

  我是写字为生的。所以总想在每天都适时适理地记录点什么。而那天我想做的,则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相当流行的事情:在写小说时使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姓名。二十多年以前,现实与艺术或者现实与文学常常是混淆不清的。比如说,当时确实有很多漂亮小姑娘爱上了贫穷诗人、落魄画家,并且还要死要活。很多老照片旧影像记录过类似的场景。可见那时确实存在一种精神至上的可能。而在这种可能性的笼罩之下,虚构的小说与真实的艺术家名字,就如同水乳交融的关系——这种关系一定曾经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至于那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想往事重温,从头再来一次。

  宠物医院的橱窗外面是一棵硕大的蔷薇树。

  那个春日下午,当我们在怒放的蔷薇树下集合时,感冒发烧的陈如冬没有来,陈如冬的白色流浪猫来了。是夏回去抱来的。夏回信佛,严格来说那也不是信佛,“凡是见庙、见菩萨,我都会进去拜一拜。”夏回是这么说的。我相信这也是一种信佛的方式,非常简单又相当高级。因此当夏回抱着那只猫远远出现的时候,春日暖阳映照在夏回的光头上,映照在白色流浪猫圣洁而凄迷的眼珠上,几片蔷薇花花瓣迎风飘落,世界呈现出和谐与平衡的一面。

  那天的气温大致在摄氏二十六度左右。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与南下的冷气流相遇形成了短暂的准静止锋。

  我们注意到易都戴了一只薄薄的白色口罩。他给予的解释是:自己前几天刚从外地回来,零零星星地,听说最近有种传染病正在蔓延开来。

  于是我们都笑了。说如果你一直戴着口罩,我们还怎么和你谈论艺术呵。

  易都也笑了。他把口罩取下来。只留一边的绳子挂在耳朵上。

  车前子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说其实这几天也感觉喉咙疼,原本想着让易都改期。但今天一早看过星盘,掐指一算,“觉得还是动一动为好。”

3. 笑  话

  易都工作室里有一张大桌子。三人沙发。另木几三五。

  我们围桌而坐。

  在易都展示完他几乎所有的备选作品以后,我们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纷纷表态。

  “这些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夏回说。

  但是——且慢,这句话又好像是我说的——“这些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我听到房间里回荡着这样的声音。因为很显然,有裸体的部分即便选进去了,也不可能展呈出来;就如同我写字的时候,已经非常自然、本能地要去回避一些故事以及细节。

  然而事情存在着悖论。因为易都的作品里精彩的大部分都有裸体。艺术家大部分不太喜欢生活本身。他们喜欢生活往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往下——更形而上一些,或者更肮脏本质一些。

  所以说,如果不能选裸体,其实就等同于不能选易都最好的作品。这种选择的本身将是非常痛苦甚至无聊的。当然,痛苦常常总是凡人的痛苦。

  车前子仿佛并不很痛苦。他甚至抓住这个沉默的空当提了个建议:

  “让我们先来讲几个笑话。放松一下吧。”车前子说。

  我先说了一个。

  “有一次,我问大家,如果来生可以选择,你愿意成为哪位艺术家?易都回答得很干脆,不做艺术家!而老车说,愿意做塞尚或杜尚。只是因为——这几个汉字组织在一起好看!”

  大家高兴地笑了。

  “下面我来讲一个吧。”车前子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尤里·加加林,你们都应该知道他吧,就是那个世界第一宇航员——在造访完太空之后,尤里·加加林受到了尼基塔·赫鲁晓夫的接见。他坚定地告诉赫鲁晓夫:“同志,你知道,我上天的时候,看到有上帝和天使的天堂——基督是对的!”赫鲁晓夫冲他嘀咕:“我知道,我知道,但保持沉默,别跟任何人讲!”第二个星期,加加林造访梵蒂冈,受到教皇接见,他郑重地告诉教皇:“神父,你知道,我上天的时候,发现那里既没有上帝也没有天使……”“我知道,我知道,”教皇打断了他,“但保持沉默,别跟任何人讲!”

  这回没有人笑。大家突然都沉默了起来。

  “现在,你们有何感想呢?”车前子的笑看起来有一丝狡黠。

  “我觉得没必要再挑选参展作品了。”易都说。

  “摄影展也不用办了。”我说。

  “我不会再当什么艺术家了。”夏回接着讲,“可以改行去做和尚。”

  “是呵,可以比见庙就拜更进一步。”我补充道,“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觉得我什么都可以干了。”车前子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接着说:“我还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或者两个人在撒谎。”

4.  谁是撒谎的人

  撒谎的人有可能是我,或者是夏回。

  很久以前,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和一帮作家朋友玩杀人游戏。我总是输。所以后来就完全失去了玩的兴趣。输的原因是我不太会撒谎,但这并不表示我没有撒好谎的意愿。而那也是一些个春天,我们住的地方有很多白得像鸡蛋壳的玉兰花、玉兰树。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常常会被召集起来。“玩杀人游戏了!玩杀人游戏了!”

  杀人游戏的全称叫作《天黑请闭眼杀人游戏》,很多时候,召集人是张楚。不是那个唱歌的张楚,而是写小说的河北唐山人张楚。杀人游戏的基本规则也是他教我的。大家分别以抓阄的形式(如同命运),被赋予法官、杀手、警察以及平民(群众)的身份。其中法官是控制游戏进程的人。明确每个人的身份,但同时要做到绝对公正。警察与平民属于好人方,以投票为手段投死杀手获取最后胜利;而杀手隐匿于好人中间,靠夜晚杀人及投票消灭好人方成员为获胜手段。

  每次抽签,我不管抽到杀手、警察或者群众的身份都会非常紧张。因为这个时候,只有反向操作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保全自己,以及杀死敌人。这就需要高明并且有效地撒谎;只有抽到法官的时候会稍稍安心一些——然而,一场法官领导的愚蠢的游戏也是让人意兴阑珊的。

  在我的回忆里,每次游戏,张楚几乎都会在胜利的一方。张楚厉害的部分是,他能同时在不同维度穿梭——同时成为软弱的警察、善良的杀手,以及怒目炯炯的平民。他就是不像自己。所以他也就是自己。

  王凯和王甜本身的职业就是高级警官。所以他俩看来看去都像警察。这让他们的身份变得如同无间道般扑朔迷离,以及更为接近最终的真相。

  鬼金那时还是吊车司机的身份。但悬在半空的他,却有着深厚如同地母的气息。

  鲁院的后半段时间,很多个晚上,还是经常能听到张楚的召集声:“玩杀人游戏了!”但我就很少再参与。北京的天很蓝,我看着窗外那些白馒头一般的玉兰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其实我们撒谎的时候,只不过是在另一个维度看着自己。

  所以说,那个春天的下午,易都工作室的聚会。我觉得陈如冬是不会撒谎的。首先他根本就没有来到现场。当然,我们可以说那只猫就是他的替身。但是,我记得有一次,他突然说起他故去的母亲。说有天晚上梦见她了。仿佛是在水边,那水自然地分成清流和浊流。所有的清水流进来,所有的浊水流出去。

  车前子也不会撒谎。因为在四维空间里,根本就不存在谎言。谎言与真理,在拐弯、扭曲、变形以后总是会再度相逢,甚至彼此解释。

  谎言只存在于凡人中间。而易都,是一位不会撒谎的凡人。这是有一次我和夏回私下聊天时的结论。

  绕来绕去,可能撒谎的人只有两个:我,或者夏回。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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