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东游记(十七)
京都初演《奇双会》
京都是文学艺术极其发达、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我当年在这里上演昆腔戏如《思凡》等,受到文艺界的欢迎。这次我们只有两天勾留,三场戏当中我演两个夜场。第一夜的节目与东京的开幕式相同,第二夜是《盗仙草》《秋江》《雁荡山》《奇双会》四个戏。《奇双会》是吹腔,在我们的传统节目中,是极为精炼,而且戏剧性比较强的。多少年来,我已经作了许多次的修改。这次我和欧阳老、姜妙香先生经过几番商榷讨论,在台词及表演方面又作了一些必要的小修改,其中《写状》一场,我们删去了一段道白——原来剧本中当桂枝说出她的名字以后,赵宠离位到台口,有下面一段道白:
赵:呀,夫人,下官倒想起一桩心事来了。
桂:什么心事?
赵:我与夫人完婚的时节,
桂:八月中秋。
赵:八月中秋,正是秋风之际桂花香哟!香倒香,只是有些儿不贵。
桂:哪些儿不贵?
赵:夫人命犯乖张,就是这些儿不贵了。
桂:相公你有口说旁人,无口说自身,你可记得那年到我家投亲的时节,也是那等的光景。
赵:彼此,
桂:一样。
我们感觉到这样显得一味逗趣,离题太远,同时在前面的对白当中,闺房调笑的气氛,已经足够了,虽然这出戏的结尾是喜剧终场,但在这写状的紧要关口,赵宠也没有再作插科的必要。因此经过大家同意,就去了这一段对白。
我对于这个戏的演出有一点顾虑,因为故事内容复杂,尤其是有些情节,是倚靠唱词、夹白的复述、追溯来说明的,恐怕观众不易了解。六月二十八日在京都南座初演《奇双会》,台下情绪非常热烈,并且鼓掌、喝彩的地方也都在行。从《哭监》一场桂枝与李奇见面起,观众就很能凝神领略,写状时桂枝的救父心切的悲啼,以及赵宠答应写状后的闺房调笑,三拉时赵宠的傻样,都能引起观众的共鸣。总之日本观众对中国古典戏剧艺术的欣赏,是能够接受而感兴趣的。过几天,有一位朝日新闻社专写剧评的记者冈崎俊夫先生问我:“我看了《奇双会》很满意,因为我都看得懂,就有一点不能理解,为什么赵宠不知道他太太的名字,要到写状时才知道她叫桂枝?”我笑着答道:“这个问题,不独是日本朋友不能理解,在中国也有许多青年观众写信来问我,其实在中国的旧时代里,丈夫不知道妻的名字,是极其普通的情况。不必说得太远,当我幼年的时候,我的家属亲戚中如祖母、伯母、姑母的名字都是轻易没有人提起的。当然夫妇之间,终究是会知道的。赵宠和桂枝是成婚不久的新婚夫妇,所以借写状的机会,问出她的名字,这是很自然的。在中国曾经有人劝我修改这一段对白,我没有照他们的意见做,我觉得通过戏剧让现在的青年知道一些古代人民的生活习惯,是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琵琶湖游艇上
在京都虽然前后两度,只有短短几天的停留,但代表团的团员们都有很深的印象:那里的街道是直的,路名也有二条、三条、五条……一般市民的住宅的建筑式样是古雅而朴素的,每条街上几乎都可以看到一座深藏在茂密树林里的古庙,我们还闻得到一种安闲平静而文化生活极其浓厚的气息。这些印象和我们的北京城是有许多相同之处的,因此当我们将要离开这个古城时,不免怀着惜别之心。
临走那一天,我们集体乘坐汽船游览了琵琶湖,这个有名的风景区是我旧游之地。湖的形状像一个琵琶,故此得名。中国洞庭湖有潇湘八景,琵琶湖也有八景。一位日本朋友指着湖心的岛屿说:“这是竹生岛,上面有一处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民间有一种美丽的传说:观世音善弹琵琶,希望感化恶人的心,但世上的坏人却无动于衷,她伤心地把琵琶摔在地上,泪流如雨,落在琵琶的弦线上,霎时雷电交加,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美丽的琵琶湖。”
汽船行驶到广阔的湖心,大家在甲板上放眼四望,觉得周身爽快,暑气全消。代表团的演员借这个机会向请来教授“能”、“狂言”舞蹈的日本老师学习身段、发音,有两位高声朗诵地念着台词,日本朋友听了不住点头,那意思是说学习得有点门境了。船上的执事人员,预备了素笺请欧阳予倩先生题名留念,欧阳先生对着这湖光山色,动了诗兴,一个人在船舱内执笔吟哦,写给他们。
我在甲板的藤椅上阅看当天的《朝日新闻》,上面有吉川幸次郎先生的中国诗:《南座观剧绝句》。吉川先生是京都大学的教授,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对于南北曲的功夫很深,最近出版的《元曲〈汉宫秋〉注释》,引起我国研究古典戏曲的专家们的注意。这次我到日本之前,傅惜华先生曾托我购买这部书。他的诗是几首绝句,日文和汉文对照,每首下面有日文的注释,回国后托朋友把它翻译出来,介绍给读者。
锣鼓喧天歌绕梁,重来三岛问沧桑,
人民中国乾坤辟,齐放百花斗艳芳。不
闻锣鼓之声久矣,梅兰芳团长,远别日本,逾三十年。其间,三岛饱经桑海,而大陆中国拨云见天。毛泽东主席所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之伟论,亦于京剧革新中见之。
歌声当日彻云霄,旧梦宣南尚可招,
铜狄堪摩人未老,羡君风度愈迢迢。
余始观梅氏《洛神》一剧,在北京宣武门外某剧场,已二十年前事,绕梁余韵,犹记渭城。而世事变迁,乃如梦幻。梅氏此来,翩翩风度,不减当年,又孰信其为六十以外人耶?
何如唐代踏谣娘,鱼卧衔杯亦擅场,
莲步蹒跚尤夺魄,可怜飞燕醉沉香。
梅氏之《贵妃醉酒》,与唐代古舞如何,固不可知,然如“卧鱼”,“垂手”,“衔杯”,“醉步”,种种姿态,令人神往于李太白清平调“可怜飞燕倚新装”及“沉香亭畔倚栏干”之佳句也。
由来百戏汉京能,平子赋有犹足征,
差喜延年后人在,跳丸挥霍尽飞腾。
欧阳予倩副团长云,武剧源流出于汉代百戏,张平子《西京赋》已及之,然则李少春之《三岔口》,腾跃多姿,岂李延年之苗裔欤。
好事当年记品梅,东山墓石长莓苔,
贞元朝士凋零尽,陈氏道人句倘裁。
大正八年梅氏初次访日。内藤湖南、狩野君山、滨田青陵暨京都之学者名流,竞作观剧文字,当时曾由汇文堂书店辑为《品梅记》行世。今则耆旧凋零,汇文堂旧主逝世后,由陈道人接手经营,此次亦为南座观剧之座客,不审能继承前人、再度刊行品梅专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