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忠烈公神道碑-吴汝纶

咸丰十一年冬，上海人间道至皖，乞师于曾文正公。当是时江苏全境沦陷，独上海藉外国兵助守。势岌嶪不自保。文正公疏荐今合肥李相国用道员往署江苏巡抚援上海。李相国既募淮士五千人，遂请于文正公，愿得参将程某自助，文正许之。程公讳学启，字方中，安徽桐城人。始从贼中自拔归曾忠襄军，忠襄克安庆，公功为多，忠襄进规金陵，且倚公办贼，公亦自誓灭贼以报国家。及李公募军东行，忠襄还湘赠募军。文正知忠襄惜留公不欲斥于人也，贻书忠襄曰：“吾督江南且二载，无一兵达江苏，李君新军远涉，不可不资以健将”。于是竟以公与李公。李公新军号淮军。公本以隶曾公为湘军，军濒行，文正令公改湘为淮，公曰：“无九帅命，不敢”。文正叹异以为不倍本。九帅者，忠襄也。公以参将随李公东援，同治元年三月军至上海。是时江苏兵尚五六万，不能战，战辄败衄。贼甚张。赖英法外国兵代复嘉定、松江，已又弃嘉定不守。李公新军至，当勒习军阵。外国将趣新军疾战，新军将多未当大敌，独公领千人为劲旅。李公檄公屯虹桥，不遽言战也。公行至漕河泾，卒于贼遇，败之，遂据虹桥。明日，贼大至，又破之，追至七里堡，大破之。从李公进攻泗泾，鏖战三日，解松江之围，进擢副将。与美将华尔会克青浦，自青浦还援北新泾，驰入垒与守将兵力御贼，却之。移守嘉定，以总兵记名简放。贼围四江口，从李公救之，裹创力战却敌，加提督衔。公起虹桥自四江口连三大捷，皆用少击众。李公于是增公军至三千人，使进规苏州。道太仓，太仓贼乞降，察其有诈，许之，严阵以待，与英将戈登会克太仓。进攻昆山，告李公曰：“昆山三面阻水，一面陆走苏州，先据其陆，断苏昆要脊，贼必胆落”。从其计，克之，补南赣镇总兵，记名提督。先是太仓既克，李公令公总领诸军，军将人人异言，及见公临敌指挥，则皆大服。诸军统将，军中号之曰“统领”，公既总领诸军，李公令军中别称公为“统率”，以旌异公。是时前江苏巡抚薛焕入觐，太后临朝，问程统率状貌、战绩良久。而外国将初侮吾军，及是，戈登自昆山贻书李公，称公有大略，足自制贼，不烦外国兵佐助。公亦盛称戈登智勇，以为中国诸将莫能及也。苏州城大而坚，四面阻水，自盘门至娄门贼筑长城十余里，长城内穴地为石垒以避炮，外凭水为固。公自昆山进攻苏州，连拔花江、同里，下吴江，悉平太湖洞庭山贼垒，抵娄门而军，破嘉兴湖援贼。自宝带桥直入，遂碎其长城。先是剧贼李秀成守苏州，及是急援金陵，留死党谭绍洸据苏守御。长城既破，贼将郜云官、汪有为等汹惧，介副将郑国魁乞降。国魁者，云官旧识也。公与国魁单骑会云官，约以斩献绍洸头为信。已约，攻城益急，绍洸召云官、有为等乘城，有为突起，拔佩刀刺杀绍洸。贼众扰乱，击杀数十百人，夜开齐门降。黎旦，云官等持绍洸头来献，公入城镇抚。是时城贼尚廿余万，降酋八人，请署为廿营，八人分领之，让苏城之半处官军，自踞半城助守。公阳许诺，语云官等：“旦日出谒巡抚”，遂还军密白李公，请诛八人者以定乱。是时常州、嘉兴皆未复，李公愕然曰：“杀已降不祥，且令常嘉贼闻风死守，是自树敌，不可”。公争不能得，则脱所著冠提李公曰：“以此还公，某从此诀矣。今贼众尚廿余万多吾军数倍，徒以战败畏死乞降，其心故未服也，今释首恶不杀，使各将数万人，糜军饷大万百余，与吾军分城而处，变在肘腋，吾属无遗类矣！”拂衣径出。李公急起挽公曰：“徐之，吾今听若，何怒为！”公曰：“苟见听，请一依某指挥。”明日，李公过公裨将营，八降人者出城屏驺骑上谒，李公劳苦良久，给总兵、副将冠服有差，留宴军中，且去，曰：“吾属有公事当去，吾令此裨将代吾为主人觞。”若等八人者既谒送李公，入就坐，坐定，酒三巡，伏甲起，八人惊愕格斗，皆死。先是公严阵入城，及八人首至，谕众曰：“八人反侧，已伏诛，余人不问。”逆党惊扰，杀二千人而定。降众廿万，分别遣留，皆安堵贴服无事。苏州平。当是时，郑国魁怨公次骨，以为公卖友。而外国法尤以杀降为大禁，戈登欲勒兵与公确斗，逾时乃解。而曾文正公在皖，闻苏州杀八降将，叹李公明决，能断大事也。自军到上海，至平苏州，凡十八月。苏州既平，军威益振，乘胜援浙江，拔平望，复嘉善，遂薄嘉兴。嘉兴城守不下，吾军骤胜且骄，于是公阵斩临战逗挠者守备姜宝胜以徇，士皆股栗用命。攻嘉兴匝月，城破矣，贼辄堵御复完，公募死士登城，四登四却，愤甚，突出奋身先登，飞弹贯脑，踣复起，部将继登，竟克嘉兴。奏入，天子曰：“程某创身，其加意疗治。”已而以伤卒，诸军将士皆恸哭失声，远近士民涕泣相吊，同治三年三月也，得年卅几。事闻，追赠太子太保，予谥忠烈，遣官吊祭加礼。公为将，纪律精整，应机捷出，阴阳阖开，神鬼眩骇。大小百余战未尝败挫，贼望公旗辄奏。自到上海，见外国兵械劲利，深研潜讨，一变中国旧法，师彼长技。淮军用西域枪炮，自公倡始。李公以外国将骄蹇，难制驽，独令公挟以攻战。起太仓迄苏州，与戈登交推互服。杀八降将，议论中乖，及闻公死，戈登乃独流涕叹息，从李公求得公战时大旗二携归英国，以为表记。曾忠襄公在金陵闻公战比有功，深惜公军已去。文正亦悔，尝曰：“吾湘部坐失程某一名将，吾愧吾弟。”屡檄召公还，公亦誓平吴会还军助忠襄，答知己，迄不得还，竟赉志以没。公没卅年，中国与日本战，诸将失利，李公匡居叹息曰：“程方中若在，何忧勍敌为！”其遗烈在人如此曾祖允中，祖列义，考大林，三世皆以公贵，赠如公官，妣皆赠夫人。前夫人高氏生一子，与公同陷贼中，公自拔来归，夫人母子皆遇害。夫人之父复以季女为继室。后夫人高氏后公九年以同治十一年卒，年廿八，无子，以弟子建勋为主后。前后累得世袭，并为三等男，既冠，引见，用员外郎。某年某月葬公某所，二高夫人祔。建勋以墓碑属汝纶，乃为之铭曰：运圮不反，得人则转。大盗据江，东顾席卷。海堧片土，借人喘息。李公东讨，旗始孤偃。公提一旅，单进深阻。剚贼胸膂，使解身首。挈吴会壤，复还苏抚。江东事已，藏热厚土。论功中兴，诸将未有。在功犹小，大世未睹。绝域万里，悬鬲自古。东耀厥武，械器是宝。我写而放，如鱼脱薮。试之三纪，永劲我旅。追元溯初，伊公本始。得粗画止，微漠不讨。持以应客，恃失其所。使公不死，国孰我侮。曷不慭遗，蒇兹功绪。